山门下,今日不巧不是张富贵扫地,但小道士还是早早出来,和几个今日值班的师兄一起下山。

张富贵自然不是突然悟道要和这几个师兄弟同甘共苦,出家人也没兴趣自找苦吃。

此行算是来目送一下这个,半年前自己亲自带上山的太子殿下。

尽管如此,张富贵也不敢上前去,小道士不喜欢人闹人多,此时山下八百黑甲熙熙攘攘,他便就远远看了看。

远处的赵政看见熟人,也便微笑朝着张富贵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

小道士微微一笑,也是摇手。

直到赵政上了马车,那半人高的马车轱辘转起来的时候,张富贵才放下手里的扫帚,朝着那逐渐远去的一干人影,行了一礼,算是正式的道别。

太子殿下,算是个好人

小道士总这么觉得,觉得这太子殿下并不是像皇城里传的那般无恶不作。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张富贵咧着嘴,回想起这半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相处,嘀嘀咕咕。

下了山便不想在上去,今日不是很热,小道士张富贵便帮衬着几个小师兄弟,一同在山下磨洋工,几个人有说有笑,倒也不亦乐乎。

干到接近午时,一连串咯嗒咯嗒的马蹄声音传来,打破了死寂沉沉的蝉鸣声,几个人也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张富贵侧头一看,一名端庄的男子正骑着马,神色凝重的朝着这边骑马而来。

看清来人相貌,其余几个认识的,也都是笑着凑上前去,迎接这个已经对于所有贵字辈道士来讲,都已经是熟人的男子。

在场的每个人,可能都或多或少,扫山门的时候,见到过这个每个月都来上一次香的陌公子。

来人下了马,步行牵马而来,张富贵行了一礼,笑脸相迎,道:“陌公子,马由贫道给您牵吧”

陌十一点点头,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也有些枯槁,似乎有些许疲乏劳累。

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小道士,眼神深凹陷进去的男子挤出来一个笑容,道:“麻烦富贵道长了”

张富贵牵过马匹,道:“不碍事的,陌公子您上去吧我们几个给您把马喂的饱饱的。”

其余几人都是随声附和,陌十一点了点头,迈步朝着山上走去。

山上比之山下凉快一些,本应该更为惬意。

但是,三清大殿的外头,那几棵树上却挂了不知道多少只知了,此时蝉鸣不断,加上大殿里空荡荡,回响起来更是四面八方。

殿里空无一人,众人都知道,这个不知道名字的陌公子,每次来上香,都喜欢一个人在里头跪一会儿,不愿意被人打扰。

整座山上,也就掌门张云陵,和这位公子哥关系好一些,每每也都是他前去说话。

今日负责殿里事宜的老道儿乐的如此,反正能赚着香火钱来,这位陌公子也不是什么盗贼强盗,加上此时山上也没人来,便早早溜了回去睡觉。

大正午的,人都容易犯困。

额头渗出汗水的陌十一,此时在那团灰

色的蒲团上,跪的很是挺正,眼瞅着上方的道祖石像,或者具体一些,是看着石像拂尘旁边,那已经落了灰尘的长剑,怔怔出神。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久久不肯起来。

临走离去的道士并非没有提醒,但是并没有得到这位陌公子的答复,便耸了耸肩,惺惺离去。

陌公子他,在等人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闭眼跪着的男子睁开眼睛,那因为许久没有喝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动,声音嘶哑,道:“道长,您来了”

门外,身形修长,手持拂尘的张云陵点了点头,迈步入内,道:“跪了两个时辰,可曾跪出来个什么名堂”

扔在跪着,没有起身的男子一脸茫然,眼神挣扎,摇了摇头。

张云陵伸手,搭在跪着的男子后脑,将之轻轻按下。

陌十一没有反抗,低头缓缓趴下,二十多年从来不信鬼神的他,此时五体投地,对着上方的道祖石像。

老道士继续开口,道:“如此呢可有什么名堂没有”

跪伏在地的男子不再说话,而且身子颤抖。

“那就多跪一会儿”

张云陵摇了摇头,起身也看着上方的神像,道:“不应该么,你不应该抉择如此之难的。”

陌十一声音颤抖,道:“难”

张云陵转身,低头看着下方跪拜的男子,道:“有何难”

陌十一终于抬起身子,脸色挣扎,道:“道长,你我都错了,扎根黑暗的树苗,可能永远都摆脱不了曾经的黑暗。”

张云陵呵呵一笑,道:“怎么会你看那门外的那株,不是长势极好。”

老道士伸着拂尘,指了指殿外,那株半年前才栽的树苗,如今已经走了一指粗细,绿油油的,比之曾经刚刚种下的时候,长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老道士收回手,又看着神像,道:“唉,你们这一个个的,一个皇城里太子殿下,还有个令得天下人都噤若寒蝉的组织里的杀手,如今搅的老头我都不像个道士了,快和那俗家弟子差不了多少了都。”

张云陵语气平淡的发着牢骚,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意思,只是阐述。

陌十一摇了摇头,又回头看向那石像拂尘旁,深深刺入的长剑。

张云陵也是抬头,他看的不是剑,而且那尊正襟危坐的神像。

“去吧取下来,些东西不应该是放在这里的,被偷了得赖我了。”

老道士语气轻松,半开玩笑道。

陌十一收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去拿,转头问道:“我现在,还拿的动么”

老道士迈步上前,腾出拿着拂尘的右手,掌心一抓,那石像上插着的长剑轻轻颤动,便飞进张云陵手中。

剑身有些脏,那入石三分的地方倒是干净。

“有什么拿不动的,长剑再种不过二三斤两,倒是人的手,可比这十一剑,重多了”

老道士将剑递了过去,又道:“山上脏,你瞅这一层灰,在放下去可就得生锈了。”

说着,张云陵朝着那仍旧寒光三尺的长剑吹了口气,将那落了半年的灰尘吹的一干二净,递给眼前面色木讷的陌十一。

男子看着这把再也熟悉不过的长剑,却是久久不敢伸手去拿。

“道长不阻我”

陌十一问道。

张云陵呵呵一笑,道:“阻你贫道为何要阻你呢,出家人不掺和红尘事的。”

陌十一闻言凄凉一笑,道:“对的,这把饮人鲜血的腌臜东西,的确不应该再放在这里,污浊这世外神殿。”

说着,男子伸手接过长剑,看着锃亮映人的剑身,男子突然发现,自己映与长剑上的脸庞,都已经憔悴苍老不少。

摇头苦笑一声,陌十一将长剑装进剑鞘,又看向上方。

那里曾经被他的十一剑刺中的地方,一道深深的裂口,正中石像下怀。

张云陵挥了挥拂尘,道:“神能渡人”

陌十一点点头。

张云陵继续,道:“神不愿渡人”

陌十一愕然,死死盯着上方的神像。

张云陵回头,看着陌十一,悠悠道:“你看神不是也被你戳了个窟窿神仙还是靠不住的,神仙渡不了我,但是我可以渡我。”

说完话,张云陵回头,拍了拍陌十一肩膀。

陌十一品着这老道长嘴里的话,皱着眉头。

许久后,男子眉目舒展,脸色缓和,道:“我于茫路求问神,神不渡我不渡人。”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老道士我是个俗道士,肚子里没那么多墨水。”

闻言,男子转身,毅然朝着门外走去。

身后,面色本来缓和轻松的老道士突然苦瓜起来,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高大巍峨的石像,眼神躲避着,摇了摇手里的拂尘,仓皇出去。

“罪过罪过诋毁神仙”

出了三清大殿的男子并未离去,而是抽剑将那株已经长了一指粗细,一人多高的树苗拔根挖出,又重新栽回了那个曾经移过来的房檐下。

出门来的老道士只是看着陌十一自顾自,做着这件事情,也没有出去阻止。

做完这些个无聊事情的男子将长剑入鞘,看着面前栽到阴凉潮湿处的树苗,语气悠悠,道:“这次若是能回来,我就亲手把它栽回太阳下,回不来,就当陪我上路了,道长可能不知道,山下死人了,都得在坟旁边栽一棵树,好死了乘凉。”

说完,白衣男子转身,头也不回朝着山下走去。

身后的老道士一脸的黑线,他自然知道这个习俗来着。

等到人走远,张云陵上前将那刚刚埋进土里的小树又给连根拔起,重新栽回那挖还没有干的树坑。

只是天色太热,已经折腾了两次的树苗,此时显得有些蔫蔫巴巴。

张云陵一指指向树干,嘴里嘀咕:“好端端的跟个树撒什么气,现在的年轻人呢,毛燥。”

被老道士一指按住,垂头丧气的树苗枝丫顿时散开,比方才还长的郁郁葱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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