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登高游。
天际方露鱼肚白,龟峰山的“龟探头”上就有一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卷着裤脚盘着腿坐在山石上等候着日出,旁边堆放着一大捆茱萸,少年的手上鞋上满是泥垢,脸上还有汗渍,但他沐着清风看着自己新采的茱萸,眼神里满是惬意之色。
这座龟峰山算得上是天荫城方圆百里之内第一等的奇景了,只因其地形山势酷似一只昂首吞日的神龟而得名,尤其是神似鳌头的龟峰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拔地而起,终日云山雾罩,登临其顶,如入仙境。
据传亘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娲皇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洪水。这龟峰山便是那只被娲皇折断四足的巨鳌死后幻化而成的,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是真是假也无从考究。
不多时,天边的云彩形成一条线呈现出奇异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五颜六色的。太阳升上来了,红的像朱砂一样,下面有红光晃动摇荡着托着它。回头看龟峰山以西的山峰,有的被日光照到,有的没照到,或红或白,颜色错杂,都像弯腰曲背鞠躬致敬的样子。
少年这时从山石上跳了下来,迎着朝阳,张开双臂,仿佛拥抱着整个天地,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使人心旷神怡,醍醐灌顶。
在天荫城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镇里,每逢九月初九都有背插茱萸登高望远的习俗,所以少年每值重阳都要起个大早,上山里采一大捆茱萸,至于来“龟探头”看日出,那是少年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在十岁那年,城里路过一个把道袍一脱就能瞬间变乞丐的瞎眼道士。那天那个道士饿昏在少年家门口,少年好心的给了他一个白馍,那道士接过白馍时顺便摸了摸少年的手骨,接着便是不停地叹道“不该呀,不该呀”,后来那道士说自己骨相极差,此生注定多灾多难。
甭管是不是迷信,少年每天来这里看个日出不过就当讨个好彩头,洗洗身上的晦气罢了,也不求自己能够飞黄腾达,但至少也别让自己整天都要担心五脏庙里没香火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少年重新背起地上的一大捆茱萸下山了。
少年在一家叫醉仙居的酒楼帮工,酒楼的掌柜姓钱,少年每年将采来的一大捆茱萸放在酒楼门口,有意者自取,一文钱两枝,非常便宜。
这是少年自发想出来的,卖茱萸赚来的钱五五分成,掌柜是个市侩人,很乐意做这笔只赚不赔的买卖就应承了他。
少年姓何,名骏晨,十八岁了,是个孤儿,早些年被一户姓陈的人家收养,男人年近半百是个木匠,怕老婆。女人三十出头体态丰腴,是个母老虎。
自何骏晨懂事起就被女人当作仆人来使唤,稍有不称心便是一通打骂,后来在何骏晨十一岁那年,男人病死了,女人不知怎么的就勾搭上了城里一个颇有家产的员外,在守寡百日后就嫁了过去,独留下了何骏晨。
日头渐升,酒楼还没开张,何骏晨走的是后门。
一进后门,已有一大一小在劈柴打水。
“早啊,华阳。”何骏晨向那名在井边打水的少年问好。
“欸,你也早,又去山上采茱萸了真勤快,别忘了今天逮鱼去。”
何骏晨耸了耸背上捆扎好的茱萸,笑道:“嗯,好,等我忙完咱一起去。”
打水少年叫孙华阳,天荫城在扬州不过弹丸之地,少有人往,六年前流窜来一群逃荒之人,说家乡闹了瘟疫,孙华阳和他爹就在其中,虽然有了城内好心人的救济,
可大部分人都因染疾甚深病故了,为了防止瘟疫传播连埋都没埋直接烧了,倒是只有十三岁的孙华阳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掌柜见他举目无亲就收留他在酒楼当伙计,不给工钱,但管吃住,许是同病相怜,因此与何骏晨关系不错。
“明叔早啊”何骏晨又向那个劈柴的不惑男子问好。
那个叫明叔的男子抬头看了何骏晨一眼,点头“嗯”了一声,就继续低头干活,每段木头被放到砧板上,明叔都只用一斧子劈开,如此反复,利索无比。
据掌柜说,明叔是外乡人,在何骏晨两岁的时候就来了酒楼当伙夫,他右手被人砍了大拇指,说是欠了别人的钱还不上才砍了泄愤,他自称姓明,大家就叫他明叔。
何骏晨背着茱萸穿过后院直接来到大堂,没看到掌柜,应该是去城中心的老槐树下和铁匠老高下棋去了,此时已经有三个酒楼小二在忙碌了,他一一问好后打开店门将背上的茱萸卸下放在门口,旁边放了一个募捐用的木箱,木箱上写了“一文两枝”的字样,让往来百姓拿了茱萸后自觉投钱,好在箱子里的钱每年都正好比茱萸的数量少一半。
时间尚早,很多店铺的门板还没卸下来,何骏晨连同酒楼小二在内的四人可以慢慢打扫。酒楼一共两层外加客房,厨房,柴房等,也就中等规模。四人忙碌了一个时辰总算整理得像模像样了。
门外已经依稀有了商贩的叫卖声,何骏晨赶忙去了后堂,掀开帘布,后堂此时已满是烟火味,孙华阳正在洗菜,明叔在生火烧水。
孙华阳见何骏晨来了,冲他灿烂一笑,道:“骏晨,你要用的菜我帮你处理好了,你直接做就行了。”
“嗯,谢谢。”何骏晨也报以灿烂的笑容。
扬州菜肴名扬天下,是全国四大菜系之一。何骏晨要做的菜很简单,狮子头和煮干丝,手法娴熟,半个时辰后装进食盒带走。
除了后厨的何骏晨快步穿过大堂,此时大堂中已有三四个人坐在一起喝茶,都是邻居,见何骏晨出来就亲切的互相叫应了一声。
步出大门时,何骏晨特意查看了一下门口的茱萸和钱箱,茱萸还剩三十二枝,箱里铜钱九文,少年会心一笑,弯腰捡走两枝。
就在此时,何骏晨忽感右手一轻,手中食盒已被人夺了去。
出手的是个微胖小伙,与何骏晨一般大,叫宋辉,管钱掌柜叫姥爷,成天游手好闲,掌柜好说歹说才让这小子去跟城内私塾的顾先生念书,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小子玩心极重,逃课撒野是板上钉钉的事,饶是顾先生的好脾气也会忍不住骂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可出人意料的是,顾先生不知使了什么妙招让这个野小子定下心来好好念书,不愧是天荫城里第一有学问的人
“嘿嘿,骏晨,你起这么早,去祭你爹啊真香,我看看都带了什么好东西。”说话间,宋辉便要打开食盒,双目冒精光,像一匹饿狼一样看着眼前的食物。
“死胖子你找死啊还给我”
何骏晨恼火之下伸手欲抢,谁知有食物在手的宋辉如有神助,侧身一闪,躲开了何骏晨的手。
“好了好了,给你开个玩笑嘛这是给陈叔叔的,我怎么会动我宋辉虽然嘴馋但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嘿嘿。”宋辉见何骏晨急了也就罢手了,将食盒又递给了何骏晨。
何骏晨一脸气愤道:“你个死胖子还不去上课当心迟到了挨顾先生的尺子”
宋辉双手抱胸,不以为然道:“急什么辰时才开始上课,现在才卯时,还早得很嘞”
何骏晨这一击没能击到宋辉的痛处,心里有些不甘。
宋辉望了望何骏晨身后存钱的木箱,指着它笑道:“挣了几个钱了”
何骏晨沉默不语。
宋辉双手按上了何骏晨的肩膀,故作老成地说道:“骏晨啊,你看看你费心劳力的,何苦来哉是我姥爷养不活你还是你小子准备白手起家放心,将来等我接了这酒楼,有我的肉吃就一定有你何骏晨的汤喝,谁让咱俩够铁呢”
宋辉这小子平时一副嬉皮笑脸地摸样,这次突然一本正经的还挺像一回事,只是前半句话还好,在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骏晨起开了宋辉的手,没好气道:“好了这点钱在你宋掌柜的眼里当然是算不上钱的,等你接管酒楼以后别把我赶出去我就阿弥陀佛了,不跟你扯了,我要出发了。”
宋辉望着在朝阳下小跑的何骏晨,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直到快要消失在街头的时候才喊道:“何骏晨快些回来不然小心我把你那份中饭也吃了”
话音已落,只听得街那头也有一个少年再喊,“知道了,你小子少吃一口我连宵夜都有了”
两人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却可以感觉到对方都笑了,笑得很真诚。
大街上都是三两人结伴而行,只有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穿梭的何骏晨显得另类。
何骏晨的养父葬在城北的一座荒山上,他向着城外一路小跑,人烟渐渐稀少。
那座山比起龟峰山好走的多,何骏晨轻车熟路,仅一柱香就来到了通往碑林的小道上,往年安静荒芜的小道,今日却显得格外聒噪。
只见小道十丈开外有数十个黑点蹲在树上,还有成群结队的在上空盘旋低飞,不断“啊啊啊”的嘶叫,场面骇人,不想可知那是一群乌鸦,而且正在觅食。
何骏晨往前跑了几步,隐约可见在那群乌鸦的包围圈中有个人躺在地上,那人穿的一身雪白,只是不知道死了没有,倘若死了倒也干净,若是没死,自己的罪过不就大了
打定主意,何骏晨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拾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快步跑到那人跟前把他扶起,那人是个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面如冠玉,清秀至极,但身上尽是污泥浊水,发冠凌乱,身上还有几处刀剑伤在流血,不知是糟了什么罪。
何骏晨探了探白衣少年的鼻息,在确认还活着后扛起他就准备离开,可这一举动似乎惹恼了周围的乌鸦,它们不忍到嘴的食物溜走,纷纷群起而攻之,何骏晨一手扶着白衣少年一手挥舞着树枝拼命驱赶乌鸦,可惜乌鸦太多而且根本不怕生人,反而愈挫愈勇,何骏晨脸上和手上已有多处啄伤,处境相当危险。
就在此时,忽然风云疾走,山林震荡,平地里传来一声破天龙吟,磅礴无匹,直接冲散鸦群,乌鸦落荒而逃,更有几只被当场震死,但何骏晨与白衣少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这时候的人大多迷信,信奉天神地仙风水鬼怪的不在少数,何骏晨只当是山神爷爷帮忙,放下白衣少年连连向荒山的方向磕头道:“谢谢山神爷爷,谢谢山神爷爷。”
何骏晨哪里知道,但凡被官方正式敕封的山神或河神必有庙宇,可这荒山上光秃秃的别说山神,就是山鬼都不愿待。
起身的何骏晨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看了看白衣少年又看了看养父坟冢的方向,又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人再不救怕是挺不过今晚了,孩儿明日给你带蟹壳黄烧饼来祭您老,爹爹莫怪,爹爹莫怪。”
说罢,何骏晨也顾不得地上的食盒,扶着白衣少年左摇右晃地就往城里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