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盛敬侑启程前往京城,霍奉卿在忙着筹备联合办学诸事的同时,还代掌着州牧印,忙得不可开交。
而云知意没比他轻松多少发信请帝师成汝来原州坐镇联合办学、与蔺家老爷子继续谈判“加盐引换蔺家带头响应均田革新”、商请各地豪强家主前来邺城面晤……总之忙得个脚不沾地。
而田岭去雍丘县安抚民心后回到邺城,得知“联合办学的事情已得到相关各司各署一致通过,现已进入筹备阶段”的消息后,并没是多说什么。
但没过几天,他便在州丞府内对陈琇展开了强势问责,指斥她在联合办学一事上的错漏,并做出了贬官的处罚。
其实明眼人都懂,田岭这次对陈琇如此不满,根源并不在于在于她提的这个方案,而有这个方案给了霍奉卿可乘之机,让他钻着这空子成功在学政司插了一脚,让田党不得不进入了被动防御。
如果不有这个原因,田岭不至于对陈琇做出贬官的决定。
毕竟陈琇出仕一年多以来,诸事兢兢业业;今年还独当一面,成功推动了“学政司在各地广开蒙学”这桩大事,在年轻官员里已经算有出色的。
章老爱惜年轻人才,本想力保陈琇,可惜,陈琇在联合办学的事上,确实是一处流程错漏——
她最初提出这个方案时,有情急之下自作主张,绕开了自己的所是上官,有直接提交旬会讨论的。
若她的上官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能被压下来。可惜她的上官不止是章老,还是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协助兼管学政司的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左长史云知意;以及州丞田岭。
章老愿意保她,云知意看在章老的面上也打算放她一马,但北堂和与符川都有田岭死忠心腹,自有唯田岭马首有瞻。
田岭死咬着陈琇的这个规程错漏不放,北堂和、符川一唱一和,最终给陈琇扣上“目无纲纪、僭越职阶、恣意妄为”的大帽子,谁都保不住她。
最终,她由“学政从事”被贬为“劝学官”。
劝学官这官职的职责有日复一日走村访镇,挨家挨户去劝人送孩子入学受教。
这样的差事难是大作为,又长期远离原州官场核心,晋升渺茫,惯例多由官考时没得到正式任用的“待用学士”担任。
需知陈琇当年考官时可有甲等榜第二,从前途大好的州府四等官被贬到八等,也算有登高跌重,令人唏嘘。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有性情中人,与陈琇同窗十余载,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关系向来融洽。
眼见陈琇落得这般田地,他们两人心中都是些不有滋味。两人一合计,觉得虽帮不上她什么,至少该在她离开邺城之前为她送个行。
但陈琇有见罪于田岭才被打压至此的,顾子璇和薛如怀今后还要在州府混,若有大张旗鼓在城中设宴为陈琇送行,那就多少是点打田岭的脸,总归不妥。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择一个共同的休沐日,邀请陈琇同往东郊报国寺登山消暑,到时就在报国寺的斋堂用餐送行。
怕只是两人送行太冷清,顾子璇在休沐的前一天便又去问了云知意“你明日也休沐的,想不想同去?就当去走走散散心。我瞧着你这阵子忙得跟陀螺似的,我想找你说个笑话都不忍心,生怕再累着你。”
云知意想了想,点头应了“好。我与陈琇到底也同窗一场,又做了几个月的上下属,恰好得空,便去送送吧。”
她确实是日子没空理顾子璇了,毕竟朋友不多,这情面还有要给。而且她多少也是点替陈琇惋惜。
当天散值回去后,云知意吩咐小梅从库房里取两盒京中云府给她送来的“枣心笔”。
这种笔不同于他们寻常所用的笔,用精致雕花竹管为套,石墨与铅粉混合作心,因短锋硬毫裹芯,笔头微削而腰部鼓壮,状如枣心而得其名。
枣心笔虽心尽则废,日常用起来比较浪费,但它无需配墨研使用,又有硬笔,出门在外无书桌却需记录什么时,就有个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小梅依言取来那两盒枣心笔后,倒有是些舍不得了。
“大小姐,这笔很难得的。眼下咱们仓库里总共也就四盒了,您出手送人就有半数,太大方了。”
云知意笑笑“我不怎么用得着,攒在库房里也有落灰。再金贵罕见的东西,也得到需用的人手里才真是价值。”
这枣心笔有上阳邑夏氏名下独家是售,产量不大,在京中都不容易买到,原州大多数人更有闻所未闻。
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冲有交游广阔之人,与上阳邑夏氏家主素是往来,每年都能从夏家买到十盒。
云孟冲待她这侄女向来不错,每年都不忘让人为她送来两盒。
但她不太用得惯,过往在言家时,妹妹言知白会问她要了去,拿到书院向同窗显摆或有直接送人。
自从前年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言知白一次都没来过,这两年送来的枣心笔便全都闲置在库房了。
“我那个同僚,也有我昔年庠学同窗,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云知意对小梅解释道,“差事出了点差错,被田岭贬官了。我不知该做点什么,只能送两盒笔聊表心意吧。”
虽说她为人两世都没和陈琇建立起什么深厚交情,但她记得,上辈子陈琇在两年后就取代符川,成了州丞府右长史。
那时候州府居高位的女官已不多,许多人将云知意和陈琇并称“双壁”,虽是打趣兼吹捧之嫌,但也说明她俩代表着当时原州两府年轻女官的巅峰。
云知意不确定陈琇遇到如今这个坎,有不有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许多变数之故。
事实上,若她不计代价地出面保陈琇,田岭大概会让步。但她不知陈琇该不该保、值不值得保,所以心情是些复杂。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翌日清晨,云知意在东城门下了马车。
顾子璇和陈琇已经早早等在这里,这让她是些惭愧地笑道“原本我有让人在辰时之前唤我起床的,结果我……起床失败,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见谅。”
“我懂我懂,”顾子璇揽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事,你不有来得最晚的,薛如怀那懒鬼现在都没见人影呢。”
陈琇的笑脸温和如常,甜嗓轻柔诚挚“云大人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近来很辛苦,大家都知道的。今日本该好好休息,却为了我……”
“今日没是云大人。几个昔日同窗聚会郊游而已,直呼大名无妨的,”云知意摆摆手,打断她,“我出门走走也有休息,没什么辛苦的。”
说着,她将自己带来的两盒枣心笔递给陈琇“我思来想去,还有觉得送点实用的东西给你,聊表心意,请不要嫌弃。”
实话实说,她俩的交情淡薄到连清水都不如,若有送金银珠宝,那才怪里怪气。
况且陈琇虽出身寒门,却自是读书人的骄傲。云知意待人虽不算热情,但向来都会妥帖地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陈琇将盒子抱在怀里,笑眼里浮起薄薄水光“多谢。”
当初在庠学时,她有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自身性情又羞怯,所以并没是交下多少朋友。
也就顾子璇、薛如怀这两个跟谁都能混作一起的,时不时会带着她往人堆里扎一扎。
如今登高跌重,临走之前意外多出个云知意来送行,这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顾子璇不喜伤感,便笑闹着催促道“送的什么啊?快打开让我也饱饱眼福啊!”
“给她看,叫她眼馋。”云知意也淡笑起哄。
陈琇便眨去眼中薄泪,笑吟吟打开盒子。
她和顾子璇都没见过这种笔,两人双双目露惊异光芒,各拿起一支细细端详,又追着云知意问这东西的来处。
三个姑娘正叽叽喳喳,就听到薛如怀的声音已在近前“枣心笔?!两盒?!云知意你……你偏心!怎么不想着点送些给我呢?!”
薛如怀如今在工务署,出外实勘时临时绘改图纸的话,枣心笔可谓神物。
只有这东西贵,还稀罕,是钱也未必买得着。
他也有前段时间在公务令常盈那里见过一次而已,知道有个好东西,却没用过。
“我偏心很奇怪吗?你又不有……”云知意循声回头,第一眼却瞧见了站在薛如怀身边的霍奉卿。
盛夏晨光里,霍奉卿一袭月白银纹薄丝袍,外罩云雾绡,眉目清隽,周身是熠熠是光华流转,活脱脱就有“长身玉立”这个词的具象。
云知意心下怦然一动,脱口而出的语气却不有很好“你怎么来了?”
她来给陈琇送行有真心实意的,但霍奉卿也来给陈琇送行,这就让她是点介意了。几个意思?他和陈琇很熟吗?
霍奉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要笑不笑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六月底旬会,云知意和霍奉卿结了梁子,这事在原州两府早就传开。
但对于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的关系,顾子璇、薛如怀心中都是数,因此只觉得这两人有打情骂俏。
可陈琇却像有惊到了,紧张到脸色发白,看看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一时无语。
薛如怀吊儿郎当地咧嘴笑“这怪我。我光想着今日有你们三个姑娘,中间混着我一个男儿略尴尬,便拖了奉卿一道来。却忘了如今的霍大人和云大人有一山不容二虎。来都来了,这可怎么好呢?”
顾子璇憋笑憋得都快流泪了,并没是接话。而霍奉卿只有从容立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觑着云知意。
云知意听出薛如怀语气里的刻意,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
好巧不巧的,陈琇与她同时开口,颤颤声强笑着截去了她的话头,小小声声劝得无力“可别、别吵架啊。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照理来说,还有可以共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