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ang”
苏野张开双手,迎接从天而降的蓝粽子。
“啵儿”
“我认识了一个能与我说话的人,叫苏野。”
这也算秘密
苏野侧头看着冰莹树,两片嫩绿的叶子微微颤动,
它在笑。
好吧,
对你而言,
这或许是个秘密。
苏野将蓝粽子产生的能量迅速提炼,看着隐隐闪烁的大山,心中暗喜。
众人来到苏野身边,三叔叼着烟,满脸疑惑的看着冰莹树,围着绕了两圈,啧啧道,
“受了多大委屈八月飘雪”
“哈哈。”苏野笑了声,“叔你就别问了,它可是我朋友。”
三叔没说话。
柒瞳忍不住了,好奇的冲上去,蹲下身子一把抓起地上的雪,看着小冰晶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小嘴张成了o型,喃喃:
“真真是雪吔天呐可以打雪仗咯”
她蹦蹦跳跳绕到树后,捏了个雪弹,冲着苏野就是一下。
自从破劫后,苏野感知力强了不少,对于这种迎面而来的东西,头一歪,躲了。
雪弹恰好砸到身后老铲的脑袋瓜上,柒瞳“嘶”的一声抽了口凉气,站的笔直,吸溜着鼻涕,脑袋耷拉,点着指尖,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老铲摸了把脑袋的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哎呦,小爷,您这唱哪出哇”
“嘿嘿味道正不”
“正”
老铲点了点头,“这冰莹草扎根结树,从来没听过,更没见过啊。小爷,佩服佩服。”
众人忍不住了,你推我搡的都围了过去,玩的不亦乐乎。
说来也有意思,这朵云不大,就飘在屋子上方一点点的高度。只要进了云朵的范围,空气瞬间寒冷,鹅毛大雪落个不停,根本没有受到外界天气的干扰。
苏野觉得,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个秘密,只不过在冰莹草心里,这不算什么。
它把秘密看的很淡。
正热闹着,拱门传开一声吆喝,“三爷我回来了”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小伙子兴高采烈的走了过来。
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穿着一件敞开的马褂,露出漂亮的腹肌。肩膀挂着一个灰色布兜,步履如风,给人一种很精神的感觉。
“灯儿”三叔咦了一声,回头看着小伙儿。
“嘿嘿。”
灯儿咧着一嘴白花花的牙齿和众人打招呼,走到三叔身前,把布兜一扔,双手插进口袋,翻出干干净净的裤兜,叹了口气,
“三爷,您说的没错,这趟走脚,我失败了,一无所有”
三叔抽了抽嘴角:“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脸回来。”
“哈哈”
灯儿表情一转,爽朗大笑,跳起来搂住三叔肩膀,“爷,哄你呢这趟差办的妥妥的,东西搁铲爷院里,去瞅瞅吧”
“哦”
三叔嘬了口烟,挥了下手:“走大家都去瞅瞅”
看着一行人往院门口走,苏野回到柒瞳身边,傻姑凉正美滋滋的堆雪人。
苏野握着冻红的小手,“走,先去凑凑热闹。”
“我不,我要堆雪人”
“回来再堆,现在雪太少了,完事再找俩木炭,一个胡萝卜,弄得漂漂亮亮的。”
“e,好啵”
两人跟上大部队,老铲在人群最后等着苏野。
“小爷,这趟闭关长进了许多啊。”老铲面色惊讶。
“能看出来”
“嗯,气息有了,就是有点少,不够稳,以后多练习就成。”
“谢铲叔教诲。”
“瞎说我哪能教你。”
“铲叔,这个叫灯儿的人是谁啊”
“你说他啊,呵呵,这娃儿比你大五岁,打小儿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好死赖活到了五岁,一场瘟疫,全村就剩他一活人,没地儿去,就找了个观音庙窝在里面。
按理说寺庙是供烟火的神圣之地,兔崽子为了填饱肚子,动了歪脑筋。
他把观音后面掏了个洞,偷偷藏进去。
白天就躲里面睡觉,夜里就吃别人供奉的东西。
后来,赶上灾荒,疾虐肆起,供奉的人都逃荒了,屁娃饿的不行,就啃观音土。
有天,你三叔办事途径此地,天色已晚打算将就一夜。
夜里,他掏出干粮,正要吃,突然从背后冲来一只小鬼
三爷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种货色一般都很快解决。
可他定眼一瞧,这家伙不是板板
面黄肌瘦,双目深陷,肚子却浑圆。
他抢了你三叔手里的干粮狼吞虎咽,完事儿狠狠瞪着你三叔,一脸吃人的表情。
三爷没说话,摊开包裹,把所有干粮都倒在地上。
小鬼双眼冒光,连滚带爬冲过去就要抓。
三爷一脚踩在他的手上,说了一句话,“吃可以,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
小鬼摇头,“爷,吐不出来了。”
“那就莫吃。”
小鬼楞了几秒,爬回到观音庙后,摸出一把木头削的小刀,走到三爷前,“噗通”一声跪下,
“爷,
打睁眼起,我没见过爹,没见过娘。
百家饭,我嚼的别人唾沫,睡的是鸡窝,和狗抢过粮,没人把我当人。
眼下,
我仨月没吃东西,也活不久了,
您今儿赏我一口馍,来世给爷当牛做马。”
三爷静静的看着小鬼,“老子叫你吐东西,你呜哩哇啦在这扯犊子呢”
小鬼摇头,哀求道,“爷,这东西吐不出来了。”
“滚”
三爷扯起地上的干粮就要走。
小鬼急了,扑上去抱着三爷的裤腿,当场就哭了出来,脏兮兮的脸蛋上两道泪痕,甚至心疼。
“抱老子干求你吐不吐”
小鬼拼命摇头,大声哭喊,“爷,求求你,就让我吃口饱的,完个愿吧”
“磨磨唧唧”三爷抬腿就是一脚。
小鬼不到七岁,被踹的连翻好几个跟头。
他爬起身,虚弱的看着三爷,眼睛里却满是坚毅。
“咋滴要抢啊”
小鬼没说话,一步步走到三叔跟前,“爷,吃了您一个馍,我吐出来。”
说完,
嘴巴一张,“哗啦”一下,一堆黑漆漆的东西喷在地上,不断蠕动。
三爷当场就怔住了,他原以为这娃儿的肚子里是观音土,石灰土吃多了会死人,想救这娃儿一命,
却没料,
这娃儿竟吐了一堆板板
好家伙,竟然能吞鬼
三爷心感震撼,回想一下,老爷子让自己到这来收拾板板,可转了十来天愣是一个都没碰着,原来都被这娃儿吞肚子里去了。
三爷点了根烟,“你叫啥”
“没名儿,去谁家都随狗子叫。”
三叔双指一翻,摸出符纸,“嗖”的一声,符纸飞向悬挂在寺庙门口的一盏破旧灯笼。
黑夜,
火光,
两个身影。
三叔指着燃烧的灯笼,“打今儿起,你叫灯儿。”
小鬼“砰砰砰”磕头。
三爷蹲下身子,看着地上吧嗒吧嗒的眼泪,摸着颤抖的脑袋,低声道:
“听话,吐出来,吃点好的。”
从那以后,灯儿就进了苏家,后来,见到了老爷子。
听三爷说,老爷子甚是惊喜,单独培养了好些年。
灯儿性格开朗,为人直爽,是大家的开心果,这些年跟着苏家也没少吃苦。但这孩子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不论安排什么活,从没吐一个不字。”
苏野听完,深深吁了口气。
他比自己才大五岁而已,吃的苦却无法言喻。
众人穿过拱门,来到老铲院子,
院子中央停着一辆驴车,驴栓到树下休息,车上放着一顶棺材,
红木棺材。
“三爷,瞅瞅吧”灯儿说完一个箭步踏上驴车,脱下布鞋,扎好马步,双手把住棺材盖,用力一推
“轰隆”
众人齐刷刷围了上去,苏野也好奇的探着脑袋。
却看到棺材里,躺着一个女人
约么三十四岁,穿着格格不入的布衣,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沧桑。
这女人是谁
她躺在棺材里,难道死了么
苏野屏息凝神,开始感知棺材板。
“她身上有粽子”
苏野悄悄释放出一丝气流,绕过众人,慢慢伸进了棺材里。
“粽子都在衣服里。”
苏野吸了口气,现在不用肢体接触,即便是衣服里的粽子也能轻而易举的触碰到。
顺着袖口一点一点延伸,
“啵儿”
“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三叔觉察到了什么,回头看着苏野,“如何”
苏野指着棺材,“她还活着。”
“呦呵”三叔眼睛一亮,“有长进,知道为什么让灯儿千里走脚把她带过来么”
苏野摇头。
“这女人不简单,能产阴元。”
“阴元”
“你修炼的过程,有一项是提炼,她产生的阴元能让你提炼的能量翻倍,质变。”
“这么厉害”苏野诧异,“那这阴元是怎么来的”
三叔坐在驴车上,摆摆手,“没啥事就各忙各的吧。”
待众人走后,三叔悠悠点了根烟,“屁娃,你破劫后,能看到一些从前看不到的东西了。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蛊魂殿之旅你确实成长了不少,但还远远不够。”
苏野知道三叔说的是板板,自己以前看不到,那些东西隐匿着,又真实存在着。
身为八阎,铲除邪恶,捍卫阴阳本就是使命,他点了点头,示意三叔继续说下去。
“那你可听好咯,老子给你讲的可都是真事。咱家东面有座山,山里有个坟地。
别看那片坟圈子环境不怎么样,可来头倒不小,听说村长和下面还有点关系。
啧啧
这村长生前有仨闺女,各个都冰雪聪明,倾国倾城。
老大名儿叫米琪灵,能歌善舞,仪态万千。
老二名叫田莺纯,性格刚烈,女中豪杰。
唯属这老三angle别bb长的最讨喜,玲珑可爱。
可仨女娃从小到大都不说话,像个哑巴,而她们的眼泪却能变成钻石,价值连城,在阴阳两界都很吃香。
村长自打死了后,成天日思夜想,挂念担忧,久而久之也成了块心病。
功夫不负有心人,仨女娃不到十八岁就都被熬死了,组队下来陪他。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村长突然意识到该给三女儿找对象了,于是下发“鬼杰令”,召集天下鬼才,谁如果能让女儿们开口说话,便将女儿许配给他。
嚯
这一令下,天南地北,百鬼夜行。
介于场面火爆,屯里也举办了一界前所未有的东瓜村好嗓门。
最终,炸酱宽面老板以一首“skr到底是个啥球东西”成功斩获大女儿芳心。
接着,路大壮身着洋葱短裤,展示强健肌肉,看的公主泪流满面,两人当下策马奔腾,潇潇洒洒。
可angle别bb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好似不食鬼间烟火,村长犯难了,眼瞅这参赛者逐渐减少,心如火燎。
直到最后一天,出现了一个名叫八级大狂风的中年单身汉,他前世就是隔壁村的农夫,既不会唱歌也没钱做生意,连死都是穷死的。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他走到angle身边,耳语一句话,angle竟破天荒的笑了
笑声如黄莺动听。
村长见男人一脸穷酸样,虽然不舍,可当着百鬼面也不好反悔。
于是叮嘱男人,女儿的眼泪价值连城,希望他们以后能过好一些。
一年后,三孩子回娘家。
米琪林成了鬼界的当红小花旦,送了一堆奢侈品,村长哼着女儿的曲子,乐的合不容嘴。
二公主和大壮也没闲着,一年时间,征战赤潮,攻下隔壁虎视眈眈多年的西村。
村长当下畅饮,举杯庆功,聊的不亦乐乎。
可唯独angle,一副标准的农村妇女打扮,衣着朴素,完全没有昔日的光芒。
村长大怒
当众斥责大狂风,明明女儿眼泪价值连城,为何还过的如此寒酸窘迫
男人沉默许久,拉着angel的手,神情道:“一年前,我对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不会让你流一滴眼泪”
全场哗然
村长起身颤抖许久,他明白,大女儿之所以有今日,全是用那些珍贵的眼泪换来财富,然后为自己的事业铺路。二女儿亦是如此,用变成钻石的眼泪招兵买马,才有今日威风。
唯独angle,虽然粗茶淡饭,穷阎陋舍,可她幸福啊
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初衷吗
村长当下决定,将村长之位传授三女婿,次日一早寻我求符,转世投胎。
当天夜里,
十八年从未开口的angle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神情的搂着大狂风的脖子,羞涩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草、哭、我、了”
当夜,
angle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顾名安之泪。
吸收日月精华,
普渡隐忍之苦,
乃阴元也。”
“”
“你别这么看老子,这阴元对你修炼有极大好处”
“不是叔,那angle不是个鬼了,就算借尸还魂现在躺在棺材里,可也名花有主了哇。”
“屁谁告诉你这女人是angle,她可比angle厉害的多,让灯儿不远千里才寻来的。
而且,不是说谁的阴元你用了都可以翻倍,如果你俩本性克制,不但不翻倍,反而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的阴元,和我天衣无缝可叔,你看她这打扮,怎么看都觉得死了好久了。”
“莫急,听老子说完她的事儿你就懂了。”
“秦准河畔。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那时,南京还是被骚客称作金陵的诗画之地。
整个国家都处在混乱和沛的年月,秦淮两岸却依然热闹。
“十里秦淮,六朝粉面,画阁藏佳丽”。
码头上的货船漕运沿岸叫卖的大小商贾、红灯翠柳中的青楼花舟,秦准八艳,十金钗,繁星般摻在一起,喧喧吵吵,恍然如梦。
那时舞宝儿还未从良,是凤仪楼老鸨眼中的摇钱树。
世道如风雨无常,舞宝儿小的时候父母两亡,举目无亲,混混沌沌被卖进窗子,从此入了风尘。
好在她天生一副好模样,上了花楼后得以吃饱穿暖,身肢渐渐长开,白肌胜雪,美的像秦准河畔的锥梅。
直在楼上养到了十七,淅渐传出了名声。
两岸来往的船客都知道凤仪楼有这么个俏女子,含苞待放,非人间之物。
老鸨自知奇货可居,又擅欲擒故纵之术,不允客人与她狎要,只让她先做“艺妓”抚琴添乐。
于是酒客每每酣热之际,见那黄灯暗帘后面的美人红腮粉频,身段影绰,只有琴声轻入耳,不由被迷了两眼,撩了神魂。
开始舞宝儿还有畏惧,躲在幔帘后面心胆战战。
而秦淮河南北货运,来去的显贵达官,富贾文豪,她后来见了许多,心也便静了,手下漸稳,再奏起轻曲软调,和着窗外秦淮河上的的桨声灯影,便轻易搅醉了过往游子浪人的心。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叫梁南的年轻后生。
梁南是个做小工的,负责每日给夫子庙边上的贵府酒家朝凤仪楼运酒。
凤仪楼是大买卖,每日至少需大酒十坛,佳酿五斗,梁南两手掌着胶车的把,推着垒得似山的酒坛,两肩头上的肌肉熟铜以的鼓着。一路平平稳稳运到凤仪楼后院时,热汗贴着小褂密刷刷地淌。
舞宝儿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见后生结实的腰背,精短的发根,园眼浓眉,一口笑起来白生生的好牙,舞宝儿不由羞了脸。
梁南接了她递的手帕,爱惜地不舍抹汗,抬眼再望,姑娘已隐深楼,后来他得知了她便是那伎说中的风仪楼花魁,秦淮两岸男人们心驰神往、常挂嘴边的“那个女子”,梁南不由慌了神,脑穴乱跳。
他自知知配不上这样的姑娘,哪怕是在梦里,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他咬牙在一个深夜将那条手帕甩进了秦准河里,刚脱手的刹却又后悔,赶紧纵身下河,狼狈捞起。
他浑身湿漉,细细将那帕子收好,夜风里水面荡漾的光波摇碎了星河,低头叹世道磨人。
当他推着独轮胶车走在大街上时,两手再也掌不稳把,肋后软,人倒车歪。
梁南攥着脚脖坐在地上,看着摔破的酒水晔晔流了一地,也不去管,任其浇得心头一阵湿潮。
“梁南,你也有今天呐”路上相识的人对他笑嘻嘻道。
“是啊,我也有今天呐。”梁南苦哈哈地回应一句。
他捻起脚边的酒坛碎片,仰头饮了上面的存酒,血气便涌上了头。
青年本就气盛,梁南又天生刚强坚韧,饮了那口酒,他便大踏步去了凤仪楼。
回报自然是头破血流,他被一众狎司给赶了出来。他不死心,又去间第二次、第三次。
舞宝儿没见过这么愣的人,发慌之后,她也下了决心。她先将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几番寻死不遂,又开始绝食。
自从进了凤仪楼,她从没受过苦罪,如今这番闹腾,让老鸨也无计可施。
后来老鸨松了口,说养了她整四年,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至少要她接够四十个客人。舞宝儿知道自己从良后,是要跟梁南好好过日子的,怎可再做这种事情。
她哭着跟老鸨求饶,说欠她的情只得下辈子再还。这时候梁南煞腾腾地闯了进来,他浑身伤破,一只眼睛肿得像山核桃,嘴角也裂开道口。
他对老鸨说:“既然她欠了你四年,我梁南就还给你四年”
说着摸出怀里的碎酒坛茬,猛地剁掉左手两指,再换过手,又去两指。
热淋淋的血“吱吱”地滴连成流,梁南眼晴不眨,举起残损的双掌在空气中拍了四下,满地的血滴散落,绚烂如樱。
那时赌场上有靠着“跳宝案子”来以肉为赌筹强收保护费的,青楼里剁指还债的却还是少见,老鸨被血刺得眼晕,见舞宝儿实在哄不回了,便自认了倒霉,任他们去了。
梁南就这样拉着宋念走出了凤仪楼,一路上血仍不停地滴。
当天夜里,两人对坐在床上,抱着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如傻如痴。舞宝儿轻吹着梁南残缺的双手,既怜惜又担忧。
梁南知道她担忧什么,便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好了,我有气力,足够养活你,往后的日子虽不及那楼里好,可我保证不会让你受罪。
梁南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虽残了双掌,做活却更加麻利。他在外面赁了辆黄包车,开始干拉车行。
他嘴上勤,腿脚灵,拉起车来奔跑如风,脸上是满足又畅快的表情。舞宝儿则做起了贤内助。
他们的居所是租的,半年三块钱,独门独户,青石的围墙上漫着绿苔,带一个铺砖的院子。
房子是人家的,日子却是自己的,舞宝儿让丈夫买了菜苗、花种,在院子里开出菜地,了花圃。
梁南自作主张,抱了一株桃树回来,树皮青韧,粗不及婴儿手腕。
舞宝儿细细地抚着那株桃树,心里欢畅,嘴上还要怪梁南乱花钱,说这么小的树,何时能等到开花啊。
梁南嘿嘿笑着,说等到明年春天,就能开花啦。
舞宝儿便满意地坐在小凳子上,指挥着梁南创树坑,俨然小媳妇模样。
此时已是夏未,清灵的丁香尚未谢,蓬蓬勃勃的蔷薇已先开,黄瓜顶花,番茄粉,清凉凉的过门风吹过满院,舞宝儿头回党得世间的空气如此朗。
她先前囿在狭阁太久,现在不愿于屋里呆着。
于是最爱坐在院里的那棵小桃树下,看着梁南光着脊梁,喘呼呼地劳作。
劈柴、浇水、扫地,都由梁南独揽,他一边做着活,一边对着她笑着。
秋去冬来,期风渐紧了,鸣鸣地在屋顶上盖过去。
每日梁南仍要早早起床,冒着朦昽天色出去跑活。
世道越来越难,外面兵荒马乱,一拔人打出去,又一拔人打进来。
梁南夜里回来得越来越晚。
舞宝儿擎着灯,战兢兢地坐在屋里,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烛苗抖动着,偶尔啪的一声灯油炸裂她的心便跟着猛地一下。
直到外面开门声起,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形裏着风声拱进来,她才彻底安心下来,轻巧地替他掸去身上青霜,換下硬成冰壳的外衣。
“等罢,等到开了春就好啦”夜里她看见梁南在黑暗中闪动的双眼,便轻抚着他的胸膛安慰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有南风吹来。
檐下的冰凌啪嗒啪嗒地化落,墙头上的草根在雪売里孵出了青芽。舞宝儿裹着梁南的长衣,咽着口水,数着院子里叽喳寻食的麻雀。暗地里的梁南疾扯一下细绳,几只蹦跳的灵物便被扣在篮笼之下。
他很快将雀肉弄熟了,瘦嗦嗦的一团,淋上粗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献宝一样地递给她。
舞宝儿掐一小块塞进嘴里,瞪着眼晴小心地嚼了几下,突然扶着梁南干呕起来。春天终于来了。
梁南长长地舒展着腿脚,抻得浑身骨节直响。他满意地扭扭腰身,拖着车把走出门去。
有一个狡黠的想法在他心头既久:他今日要早早归来,带妻去瞧瞧郎中。他细致地观察到妻子近日的表现,从而大胆得出一个甜蜜的推测。不过一切都要等郎中定论,在这之前,他要竭力保持平静。
可他不得不因这个想法而激动,连攥着车把的手有些抖,他刚大步地踏出家门时,就已经等不及要赶快回来。
舞宝儿自然不知道梁南的心思,她正盘算着自己的大事:要在菜地新种几结春韭、再有几天便是房东索租的日子,到时还需多补几句好话、院里的桃树果然结了苞,一个个裹实的小粉团,这些日还需好生可养。
这些问题她来来回回、细细碎碎地想了一天。
直想到外面的天色发阴,檐头上鼓起了阵阵闷雷声,她才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梁南本来早该到家了。
她乱了神,捻针的手没了准头,渐渐地只听外面雨声潇潇,天色一下比一下暗了。舞宝儿放下了手中缝补的物事,咬咬牙,顶着油布牟出了门。
近里的乡人眼毒,購像碎刀子,尤其男人们,眼里冒着油汪汪的绿光,因此跟了梁南之后,她很少出门。
她覃在那扇大油布伞下,穿过青石巷,满地细流,洇湿了她的粉绣布鞋。
雨丝里携着鲜风,齐刷刷地泼染着巷墙,也打透了她的裤腿,冰冰麻麻的涼意一直爬上心口。
她一直跑到几道巷外的秦虹街口,终于找到了梁南。梁南侧身伏在雨里,他的车像条忠诚的黑犬歪在一边。
舞宝儿两腿一软,坐下来,她看着梁南临死前手上还攥着她送的那条帕子。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软糯的身体里流出,丝丝缕缕地浸入雨水里,混合成不均的土黄色。她先是嚎啕大哭,后来转为了呕吐。
大街上过往的人影穿梭如鬼,匆忙麻木,风兮雨兮,自顾不暇。后来是个当兵的帮了她。
当兵的背着梁南,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舞宝儿哭啼啼在后面跟着,像是被大人捉回家的小孩。
回到家后,当兵的对她说道,能够在大街上把人撞死的,肯定是洋人的汽车。
可是现在没人惹得起洋人,再加上兵荒马乱的他边说着,舞宝儿的哭声便越大,他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在专心地哭。
于是他只好闭了口,手足无措地环顾着清贫的屋子。
女人的哭号声刺得他耳膜发痒,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进走了。
十天后,舞宝儿自知无力续租,只好搬了出来。
临走时那株桃树开得更怒,满权粉花蓬蓬的喜人,舞宝儿实在不含,折下了一根花枝插在包袱里。
她搬到离秦淮河更近的棚户区,那里脏乱差,湿风里浸着河水的潮腥和码头工人们的汗臭,可好在房价低廉。
冬天的时候,她和梁南的孩子出世了,梁南姓梁,她便给孩子取名梁天。男孩生着圆溜溜的黑眼珠,跟梁南极像。有了梁天后,舞宝儿的日子更苦了。她一人都难存活,如今却要填两只口。
她心知凤仪楼再难容下自己,看着嗷嗷待哺的婴孩,犹豫再三,终而下海沦为一暗娼。
舞宝儿接的第一笔买卖,客人名叫林少奇,进了屋低着脖颈,手上攥得起筋。
舞宝儿壮着胆子打量一眼,见来者面容白净,腮频有,眼睫扑扇着,比她长不了几岁,心里遂安慰了几分。
林少奇看了舞宝儿半天,才将她认出。
多年前,正是他帮忙将她的丈夫背回的家,当时舞宝儿浑身淋透,哭得昏天黑地,难辨样貌。
而如今坐在这灯下的,婉婉约约,一双秋水剪了秋瞳,着实令他心动,又不由暗地轻叹。
舞宝儿认不出他,只觉他面相和善,不似那些淫乐之徒,便大胆跟他多叙几句。她得知林少奇是个扛枪的丘八,家中还有个守寡的亲姊,带着个年幼的女儿。
那年月,军阀混战,人命如草,当兵的更是朝不保夕,缺粮断饷亦然寻常,唯有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才会上这条道。
舞宝儿心里怜他,更是怜自己,便多说了些热人心的话。林少奇怔怔听着,心里烫烫的,脑子里清醒一阵晕眩一阵。第二天走的时候,林少奇在桌上放了一块大钱。
舞宝儿看见了连声说着使不得这么多,客人不容多言,惊慌地跨步跑了出去。舞宝儿看着他的背影,才依稀想起来这个人为何眼熟。
打那以后,林少奇许久未再来过。
舞宝儿着怀里的梁天,有时也会倚着门框失一阵神儿。
插栽的那根桃枝竟奇迹般发出了米芽,让她心里喜了一阵子,可后来又慢慢地萎了。花谢花开,露水情绿,她见得多了,自然能看开。
后来一天却有人敲门,舞宝儿心里慌着,见外面站着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女孩用蓝头绳扎着两只刷把儿,不怕人,仰头举上来一个包裹,隔着油纸便闻到一股香味。
舞宝儿拆开,见到里面是半只卤好的盐水鸭,连脖带头,热乎乎地压在手上。舞宝儿不由吃惊,问那女孩儿是谁家的孩子。女孩儿说了个舞宝儿没听说过的女人的名字。
女孩儿又说:“这鸭子是舅托人送到家里的,我娘说男人都好脸面,闷讷讷的,心里挂着也不愿张嘴,她便把鸭子切了一半,让我给你送来。
舞宝儿便笑了,当即撕下只鸭腿来,给女孩儿作回礼。
金陵城的盐水鸭乃是一绝,做法是先腌后鹵,皮白肉嫩,一块滑肉脱骨而下,肥美成香,紧韧鲜辣。
舞宝儿将那半只鸭子一点点拆了,小心翼翼地品嚼了一下午,吮得一点油星都不落下。
后来小女孩儿又来了几次,俨然熟门熟路。东西有的是林少奇送的,有的是他姊送的。
舞宝儿心里开始发乱,一见到女孩儿,自己先掉了眼泪。
女孩儿名叫二丫,不到六岁,便有小大人的模样,来了便不愿走,挨在一旁逗着小梁天玩。
舞宝儿从二丫那里得知,她娘双腿已多年,无行立之能,这才让她跑前跑后。舞宝儿听了,不由在心里难受,伸手摸一摸二丫的小发辫儿。日子依然难过。
暗娼者,所接之客都是些无钱无权的穷苦人,其中大多是码头上的劳工苦力、窘迫的光棍单汉、不入流的街混。
这些人无有凤仪楼上雅客的风致闲情,一开始舞宝儿被折腾得差点发了疯,瘦弱的身子骨几欲散架,可看一眼摇床里的梁天,便将一切都默默地受了。
黑压压的夜里,男人的喘息和热汗凝成了混沌的气,飘浮在屋梁上,舞宝儿昏昏沉沉听着来自秦注河上的船笛声。
那悠长的声音似从梦中传来,朦朦胧胧的,抚慰着黑暗中那些活着和死去的苦难魂灵。有一天,林少奇来了,穿着军装,挺拔又精神,只是手脚依然拘束。
舞宝儿喜滋滋地看着,帮他整着脖领上的纽扣,抻一抻后襟,仿佛是她亲手做的一样。当晚梁天夜啼,碍了大人的事,舞宝儿心里发愧,起身要将宝儿移到外屋去。林少奇却把宝儿抢了过来,抱在臂弯哄着,他自言哄过幼时的二丫,存有经验。
不一会,果真不哭了,林少奇便轻轻将他安排在床中间,伸出长臂来搂着娘俩,沉沉地睡了。
浮世跌宕,静夜怜人,舞宝儿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醒来时,林少奇正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他说要打仗了,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他翻着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连一块铜子也摸不出来,又愧又急,大男人站在原地憋红了脸。舞宝儿任他木木地站着,自己跑到灶上,变出了三颗滚烫的红皮鸡蛋。她安排着:“给你姊一个,给二丫ー个,还有一个是你的。”林少奇推搪,将自己的那颗还给她:“你得顾养自己的身子。
舞宝儿重新塞给他:“前线打仗得有气力,饿着肚子就跑不过子弹了。”
男人当着她将那鸡蛋剥皮,分了两瓣,他朝自己嘴里塞了一瓣含含混混地说:“宝儿,你放心,我指定回来找你们娘俩。”
舞宝儿接过剩下的一半,没进嘴,心便暖乎乎的。
在旧社会,娼妓是一种合法经营,大方营业,自带一番招摇。
娼行里有个术语叫“遛弯”,便是在春、夏、秋三季,尤其夏夜薄凉之时,由妓院的负责人领着在街上闲转,三三两两,倦醉摇扇,红粉凝香,从姚家巷一直到贡院西街,妖信步于大庭广众之间,从而达到宣传的效果。
男人们看热了眼,看痒了心,奈何兜里的大子儿还得供家人嚼谷,喝不起楼船上的花酒,便奔了暗娼。
暗娼也叫暗门子,到这里的人俗称“钻狗洞”
因为是非法经营,操此业者不得大张旗鼓地招客,只得托“跑合人”给“带水”,起个拉拢介绍的作用。
而大多不含分给“跑合人”一份利的暗娼,只得自己揽客,排排列列地蹲坐在巷口、码头边、杂商区。
来者背手弓腰,低头细相,宛如采买家性。
一经谈妥,便一前一后默契离开。
舞宝儿所居之处便在这烟花野巷附近,周边多是以此为业者,颇成一番规模。
可毕竟还是追求实惠的贫户居多,可有时连穷男人也尝鲜来了,她只得出去揽客。
那时梁天还不到三岁,摇床已难将其束困。
舞宝儿想到个好办法,便是将宝儿放在一口空缸之中,垫上棉絮。梁天在里面贴壁而爬,坐井观天,好歹不失安全。
春去秋来,苦世磨人。
河那边有时零星地响着枪炮声,舞宝儿守着梁天,瞪着眼睛静静听着。夜舞宝儿正接客时,外面急响起敲门声。
暗娼门上总挂一盏红灯,亮则客空,灭则客盈,按说这时不该再有人来寻花。客人扫了兴,蠕动起肥蛆似的身子,口中骂骂咧咧。舞宝儿便去开门,外面的人浑身脏污,倚着门摔了进来。她认出那是林少奇,顿时心上一酸。
林少奇身上挂了彩,衣服脏污油烂,他见到舞宝儿便落了泪,哭得如同孩子。他说:“我姊病死啦,我是来家奔丧的。”
舞宝儿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他揉着头发,这时小二丫从后面探出来,蔫蔫如幼猫。她了热水,给林少奇剪了身上的烂衣,见到那原本光洁的胸背上粗疤累积,不由流了泪,她说:“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罢”
林少奇垂着脑袋,说:“我是当了进兵跑回来的,殓完我姊,就得赶回去,留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走多些日子”
“说不好,军队打了胜仗,还得继续向西开拔。
他接着说:“我一走,二丫就交给你了哇。舞宝儿点点头:“我拿她当亲闺女待。”
林少奇低头从地上那堆烂衣里翻了翻,找出两个铁皮罐头放到舞宝儿手里。“我只有这个。”
第二日,天刚朦朦亮,林少奇便要走了。
临走时舞宝儿又塞给他一个熟鸡蛋,林少奇不要,舞宝儿说:“收下吧,吃了就有了念想,有念想人就还能回来。”
林少奇咬牙,贴身塞好了。
舞宝儿抱着梁天牵着二丫,一直送他到巷子口,只等到人彻底走不见了,才慢慢回去。
晃就过去了半年,没听到关于外面的消息。这时二丫已经六七岁,懂了事,能帮她照看宝儿了。
她进了门不久就喊舞宝儿娘了,一声一声,脆脆的,听得舞宝儿心里清甜。西风寒雨,又是一年暮秋。
夜里的雨下得精密,簌簌带声,舞宝儿半睡半醒,在这雨声里听出点异常来,壮着胆子摸起顶门杠打开了外门。
雨丝冷得发亮,溅出星星寒气,她瞧见一个清瘦的男人正挨在墙根瑟缩着,雨点从茅檐淋下来,浸得他的缎子长衫油光光的。
舞宝儿接了一天的客,已经疲得骨头发软,便轻声轻气地说着好话回绝。
那男人站在原地犹豫着,一个黑亮的脑袋从他长衫下钻出来,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男人是北方人,押了一船干货来金陵,过文德桥时船翻了,满舱的货泡了水,还搭上个伙计。
男人倾荡了钱财,带着儿子连客栈都住不起,几经打听,倒发现在暗娼处过夜最为经济。
舞宝儿将男人让进了屋,那小男孩几经颜沛,顾不得认生便很快睡去。男人换了干衣服,才顾起舞宝儿,灯下瞧佳人,不由秉住了气。
这年舞宝儿尚不到三十岁,眉眼依然,虽消瘦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清怜动人。
“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吗”他不禁悲声叹道。
男人名叫潇刻,家妻早亡,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外头闯荡。
虽是北方人,他身上却有淡淡书卷气,两道剑眉细长,身材挺直瘦削。他没了本钱,唯剩贴身一些散银,只能委身待在此处。舞宝儿见他举止斯文,谈吐有礼,便应下每晚留他住宿。只是白日里她仍要工作,一个大男人总是有碍。
潇刻自知,白天便带着儿子出去闲转,再后来,又顺便带上二丫和梁天。
十里秦淮思鼎盛,六朝金粉历沧桑。
那时的沿河两岸,由夫子庙为商市中心,包括白鹭洲、緊宝门,大街上熙熙攘攘灯火璀璨,三教九流,喊买喊卖,喧喧吵吵了数百年。
潇刻左手牵着二丫,怀里抱着梁天,再用衣角引着自己的小儿虎子,一大三小走在闹市,潇刻步伐不紧不慢,自带几分温文风度,引得不少人顾看。
金陵人性子细,饭食便也随了人的品性,不论用材贵贱,都要带些精致和用功。
永和园的烧饼和干丝,奇芳阁的鸭油酥煷饼和什锦菜包,瞻园的熏鱼银丝面和薄皮包饺秦准八绝,勾尽两岸百姓肚子的馋虫,却非是普通人家可飨。
潇刻自然也是买不起的,中午便带着孩子驻足在河岸边的“船工饭堂”。
四毛钱一碗的牛肉汤,算是买给苦力们的侈饭,密条条的粉丝晶莹分明,透着亮光,牛肉切块,经老汤炖得软烂绵韧,再佐以葱末非黄,蒜末辣子,以滚油乍淋,鲜香混着蒸汽扑了一脸。
潇刻买上一份,分成两碗,让虎子和二丫闷头海海地吃着,自己抱着秦宝儿对河翘腿而坐,简陋的棚顶被风鼓得扑扇作响,他抽一口卷烟,看看河面上的万糧千帆,宛若古代临江思哲的文士。
潇刻在舞宝儿处住了一个月,花没了钱,临走时,对她表了心思。舞宝儿红了脸,低头掐着褂角。
她说:“你去罢,你堂堂正正的,能找个好样的,不该被我脏了名声”潇刻叹了口气,牽着虎子上了船。
又半年过去,一天来了辆军用吉普在门口停下。里面跳下两个兵士,拆出一张印着红戳的阵亡通知书,对舞宝儿读罢,取五块银元塞到她手中,接着面无表情地跳上车,赶去下家。
舞宝儿捏着那张黑字红戳的信,身子抖着,眼泪潸潸落下,终是没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又是一季。
这天二丫兴奋地跑进屋,拽着舞宝儿朝外去,舞宝儿被她引着,看到了门外站着的父子俩。
潇刻被晒黑了些,原本斯文的脸膛透出些山枣色,虎子的个头窜到了他的半腰,溜溜圆的黑瞳仁,频上凹出一对酒涡。
“这回来可待多久啊”舞宝儿在灶台旁忙活着给两人接风。潇刻端端然地坐下,点了根烟,说:“我不想走啦。”
他说:“我这回挣了点钱,本来能挣更多的,可是心里一直挂着你们娘仨,虎子也说想小姐姐,我便带着他来了一一我这回,就不走了罢”
舞宝儿停了手,背对着他不说话。
潇刻慌了,过去将她扭过身,见舞宝儿红了眼眶,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都吓愕了,小梁天也扶着墙软乎乎地瞒跚而来,瞪眼好奇望着屋中的四人。照潇刻的意思,是要像模像样地办一场婚事,舞宝儿不同意,费钱不说,她经不起左右乡邻的嘴舌。
那便筒操轻办,红纸、新衣、香果吃食总是要置的,舞宝儿打前一夜就怔地睡不着,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着。
天亮了,吃了饭,潇刻果然喊她一起出门。
舞宝儿表现出十分的抗拒,因为在此之前,她出门只为一件事。
破旧的大门此时像是衣裳一样保护着她,她不知出去后该摆出什么样的动作,眼睛朝哪里看,别人又怎么看她。
潇刻拍着她肩膀:“没事的,有我呢,还有孩子们。”舞宝儿便像久不见阳光的小兽,畏手畏脚地跟着潇刻出门了。两个人帯着三个孩子,走路也紧挨着,在大街上就是小有规模的团。人们偏头看着,眼睛里便生出些色彩,層舌也活泼起来。
潇刻依然温文尔雅,不紧不慢,他腾出手来搂着舞宝儿,柔声说着:“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
舞宝儿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力量,腰便挺了起来。
她渐渐把胸口的气喘匀了,脸也扬起,初春的空气里帯着久违的阳光味道,跟大街上各类繁杂的香气臭气交织在一块,混合出市井的烟火气。
舞宝儿终于觉得自己是像普通人一样在逛街了,她又想起自己是新娘子,当比普通人更幸福一些,不知不觉便把腰挺得更直了。
他们一齐去了布店,裁了几尺鲜红的大布,其他的料子也要了些,好留着给孩子做新衣。
再去买了一斤糖果,红红绿绿,用玻璃纸包着,香果子,炸酥饼,也各买了一包,特意让掌柜缠了红线。
又去肉铺切了两斤猪肉,厚膘像羊脂玉一样肥润油光。
路过莲湖糕团店时,潇刻又停了脚,眼都不眨地称了八两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家五口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围闲人们已经野狗似的嗅到了味。远远近近地随着,说着。
直到进了门,那些人还站在门口不走,叽叽喳喳地蹬眼望着。
潇刻见他们指着门上那盏红灯,笑嘻嘻地说着叫着,便伸手抓了把糖果,投石子般向他们用去。
趁他们抢食的工夫取下那招客的灯笼,关上门来,在脚底踩了个稀扁。舞宝儿进门就跑到灶上忙着,孩子们在屋里抢着吃的。
潇刻唤出了虎子,递给他一根半拧长的二踢脚,问:“敢点吗”
虎子七岁有余,点点头,蹲在地上,又接过父亲的烟蒂,恶很狼地杵燃了引信。
嗖的一道尖鸣,炮仗腾然入空,超过层层的青砖乌瓦,惊飞了鸽群,在初春的灰色天空震出一声钝钝的沉响。
婚后三个月,潇刻有些闲不住了。
舞宝儿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劝道:“孩子他爹,出去闯闯吧,大男人总呆着不是事。
潇刻说:“我放心不下你们娘几个。”
“没事的,你回来早点,孩子有我守着。”
潇刻便掐灭烟头,早早睡了。
舞宝儿带着孩子,到码头送他,秦淮河的水青浊浊的,船坞里的笛声漫长平稳,潇刻站在船头久久地挥着手。
他这一走,便是两年没有回来。风雨涌浪,乱世浮萍。
舞宝儿心里挂着,念着,奈何眼前存活无计,只能挂了灯笼,重操旧业。
周围曾吃过喜糖的男人,不坏好意前来“照顾”生意,事了之后不忘羞辱,扯着头发骂声“表子”
亦有食白饭的地痞无赖,理直气壮而拒不付账,协以挙脚。这类嫖客在当时不是少数,遇到了,也只能忍之受之。
每当母亲緊碌之时,虎子便领着二丫和梁天,坐在秦准河畔上,天苍水茫,层层河浪缓慢地推展,晚霞夕照着水面,滚滚流金。
每当看见有远处有亮着汽油灯的货船,三个孩子便放声大叫着:“爹爹”声声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昏蔼的河雾里。
舞宝儿三十ー岁这年,得了一场重病,头烫得厉害。
那时的大妓院接连出事,子洞也乱成一窝,官、阀、匪、各踞一方,有闲钱而怕招事的小民,便纷纷去寻暗娼。
这天她照常接客,昏沉沉里挨了一通凌虐,起了死心。
她摸出了剪子,头晕眼花里瞧见潇刻的模样浮在半空,对她笑着。亏得这时二丫进了屋,哭着喊着将她阻了。
舞宝儿咬了牙,为了三个孩子,硬是挺了过来,转天便继续谋生。
当时的暗娼皆是按次收费,积量维饱,一次三毛,与六块臭豆腐干、一斤棉花的价格等同。
舞宝儿便在那激荡黑暗的年代独自养活了三个人的孩子。
世态炎凉。
她死的那年尚不满三十五岁,在娼行浸身过久的女人,外损内亏,鮮有长寿。
她临死也未能等到潇刻。
后来,二丫嫁了人,远去南方,梁天因参与游行而入监,未准他出狱葬亲,虎子只得个人将舞宝儿的尸身卷了,葬在秦准河边。
作为旧社会的殉葬品,舞宝儿在乱世沉沦的几十載的躯体,最终化为了秦准河畔的一浸血的沃壤。
风烟茫茫,血阳晚照,虎子埋了养母,对着浊浪滔滔的河面嚎哭不止。
后来,虎子便独自踏上了自己的人生之途,他从舞宝儿口中知道了父亲是山东人,便至鲁地相寻,后转河南、山西、河北皆无所获。
乱世飄零,身不由己,几十年的工夫晃眼而过,潇刻这个名字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埋进岁月浮士里。
虎子便留在了山东。
送君行,念君归,江湖路远几时回。
几十年的老房子被推平,覆上了齐齐整整的绿化树,再难见当初的模样。
有人问起虎子的去向,有人说他回了老家,住在南京,也有人说他在火车上发了脑溢血,半路便去世了,消息虚虚实实,无从查考。
若虎子真的离世,那世上便再无人知道,当年秦淮河边上那个女人是怎样的眉眼模样。
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你爷爷那年闯关东,在舞宝儿下葬的两个时辰后,把她刨了出来。
从此,死而复活的舞宝儿一直沉睡在太行山,再未睁眼。
这种道法极其珍贵,一生只能用一次。
我问老爷子,要这女人有何用。
老头说,你所学的魂殇决,必须要配这舞宝儿才能发挥最大能力。”
语落,
苏野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有句话这么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一句颇有感触,尘世喧器,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有许多低贱而伟大的小人物,曾经不为人知地存在过。
他们卑微如浮萍蝼蚁,悄无声息地路过这个世界,像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光。
“三叔,你前面说,舞宝儿的阴元和我修炼的魂殇决相辅相成,能加快炼化速度。可我现在都没懂,这舞宝儿和阴元到底有啥关系啊”
三叔一巴掌呼了过去:“你想哇,那angle只被大狂风一人弄哭过,就一个阴元,可舞宝儿不样啊
她天天哭,夜夜哭,
咬着牙哭,蹲在被子里哭,
各种姿势,
眼泪哗哗的流,
那阴元可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