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回到府衙,便命人唤回衙役,又忖度恐有闪失,派了一队精兵去,来到郊外小山头时,恰巧碰到百余衙役在与数位黑衣人打斗,地上已躺了几位受伤衙役。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扔出数个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刹时浓烟滚滚,落地后,又嘭地一声响,又多了一队伤员。

天子脚下,竟有人手持利器,公然行凶,这是大案,王子腾先写了折子,急递至御前,又到锦衣卫衙门,走了一遭。

阮子渊神情肃穆,问王子腾道:“不知大人可曾听闻此物?”

王子腾摇了摇头,见其神色有异,遂问:“阮统领似乎有些眉目。”

阮子渊叹了声,方道:“这是多年前的旧事,听着有些像,我也拿不准,家祖父早年曾在忠武侯麾下任职,他老人家听忠武侯提过一桩事,靖安侯平南夷时,南夷有一奇人,因南夷物资匮乏,仿效我汉家之礼花,本想研制出照明之物,用于兵事,却不曾想,阴差阳错,竟制出了厉器,约摸鸭蛋大小,上有机关,投掷时,将机关取下,可于高处,伤军士于无形,靖安侯骁勇善战,生平未尝一败,焉能善罢甘休,以奇袭之计,趁其不备,生屠南夷数万人,而那位南夷奇人,自尽而亡,那个利器便就此失传,孝仁太子宽仁端厚,驳回靖安侯请罪之表,此事方不为世人所知。”

王子腾恍然大悟,四王八公这批勋贵起于元帝时,靖安侯威名在外之时,他们还只是小门小户之家,如何能知晓这等旧闻。

王子腾想了想,才要说话,却见随从进来回禀道:“大人,陛下传召。”

王子腾忙辞了阮子渊,出了锦衣卫衙门,整装礼冠,到内殿来。

见礼帝王后,王子腾回了山外遇袭之事,又说起方才在阮子渊处听来的旧闻。

楚景神情晦涩,一言不发,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方问:“太子命你召回衙役?”

王子腾不敢欺瞒,忙躬身应是,将清宁宫内所说之语,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

楚景挥了挥手,命李福去传召楚元昭,一刻钟后,李福哭丧着脸回来,低声道:“陛下,殿下说这会子没空。”

楚景执笔的手一顿,头也不抬的问:“林家姑娘进宫了?”

李福的头快垂到地下了,回:“不是,是宁首辅和沈大人家的两位长孙,还有宜昌公主的幼子,威烈将军府的大公子,本是在国子监念书的,沈小公子不知打哪听说太子殿下武功好,在东华门门口堵到太子殿下,撒泼打滚要太子殿下教他们武艺。”

楚景面色稍缓,纳闷道:“他就应了,往日也没见他对朕有个好脸。”

话音未落,李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躯微颤,支支吾吾不敢言。

楚景眼眯了起来,冷声道:“说。”

李福闭着眼,颤声道:“老奴去时,见太子殿下对威烈将军府的大公子,格外和软,心中不解,多看了两眼,只觉得十分面善,好似见过一般。”

再往下却不敢说了,楚景放下笔,倚在九龙吉祥靠背上,揉了揉眉心,嗓音低沉,近乎自言自语的陈述:“威烈府上娶的是韩氏女,他家的孩子,是像老三吧!”

李福喉头哽咽,酸涩的吐出一个是。

楚景一声轻叹,小三呀,他很久没想起那个孩子了,他经常想起怀珺,几乎忘了那个孩子,只记得那孩子自小顽劣,成日家笑嘻嘻的,淘气到骨子里去了,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睛,泛着灵动的笑,妃嫔们隔三差五来告状,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回头照旧,自他会走动后,闹得宫里鸡飞狗跳,没有一日安稳的。

这三个孩子,个有脾性,与众不同,怀珺性子仁厚,小三顽劣,元昭既重情又无情。

楚景苦笑,唇畔浮现一抹自嘲,命李福起身,垂首看公文。

*

楚元昭今日又去了趟林府,今儿比前几日好些,至少没吃闭门羹,在小花园里见到黛玉在宽慰阿翡,小胖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

楚元昭一笑,也不打搅她二人,以免林世母回来知晓动怒,牵连黛玉。

打马回宫,在皇宫外头却被人堵住了,几个小萝卜头,胆子大得很,疾奔的马都敢冲上来,随行护卫如临大敌,宫门守卫忙将几个孩童的身份禀告了。

不是重臣就是显贵之后,这也难怪,若是寻常不知名姓的孩子,皇宫重地,哪是玩耍的地方,早把人撵走了。

楚元昭本不想理会,命人将他们送回去,却无意间瞥到一个孩子的长相时,失了神,像,太像了,心间一动,命王全安把这几个孩子带回了清宁宫。

这几个孩子以宁首辅家的孙子为长,听其名便可知长辈对然寄予厚望,斐然,宁斐然,楚元昭心想,若这小子他日名落孙山,怕是宁老大人头一件事就是要为他改名。

宁斐然年龄大了半岁,拍着小胸脯,说自个是大哥,神气活现的小模样,引得宫人们忍俊不禁。

沈容的小孙子,相貌极肖其祖父,举止亦斯文,单名唤作一个言字,宜昌公主嫁给现靖安候,长子叫王启,是个小胖子,肉嘟嘟的,虎头虎脑,挺好玩的,楚元昭掐了他小脸一记,小胖子瞪大了眼,竟也不怕,拉了拉楚元昭的衣袖,童言童语的问:“太子殿下,那是什么高超武功吗?您要收我为徒吗?”

侍立的宫人,不知谁,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掩了嘴,大气儿也不敢出。

宁斐然背着小手走过来,堪堪八岁的孩童,专爱学大人之态,昂着头,摇头晃脑的批评道:“王小胖,方才那只是太子殿下试试你的筋骨,江湖的话本不是常说,要先看骨胳是否清奇,才考虑要不要收你为徒。”

周遭的宫人,表情麻木而古怪,论克制爆笑的艰难!

王小胖恍然大悟,扭过脸又央求楚元昭道:“太子殿下,那您再摸我两下,仔细摸摸,我家祖上都是武将,我肯定是个练武的奇才。”这话说的自信心爆棚,听得楚元昭嘴角微微抽搐。

楚元昭挥了下手,王全安忙送来八样精致点心,并各色茶果,没听到楚元昭点头,王小胖也不灰心,见了点心,两眼放光,大概是等久了,小孩子禁不得饿,围坐在石桌前吃点心。

威烈将军府姓石,原是靖安侯的心腹,论靖安侯之功,封国公封王,世袭罔替都不在话下,但当年因另有他因,靖安侯只肯受封侯爵之位,太、祖便下旨,侯爵之位世袭罔替,十代不得降爵,石将军追随靖安侯一生,忠心不二,授封亦不肯越过靖安侯,便封为威烈将军,同样十代不必降等,大楚历朝以来,也独他两府特例。

“阿衍,你怎么不吃。”王小胖子嘴里吃着,手里拿着,含糊不清的问,说话时,还递了块点心,给名唤石衍的小孩子。

石衍人有些腼腆,不爱说话,见众人看他,小脸微微有些发红,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楚元昭,发现在看自个,慌乱的低下头去,不多时,又抬起头,悄悄的偷看。

楚元昭心中怅然,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沉甸甸的哀伤,终究是不一样了,纵是相貌相仿,也不是那个人。

楚元昭净了手,拿起一块奶香糕,递给小石衍,温声道:“吃罢。”

小石衍有些高兴,又有些畏缩,大着胆子瞧楚元昭,察觉他的目光温暖,才接过奶香糕,小口小口的吃着,吃得极为秀气,时不时拿帕子擦拭嘴角。

楚元昭摸了摸他的头,无声一叹,注目远眺,湛蓝的碧空,万里如洗,一晴如练,明澄的空中,飘浮着稀疏的云朵,它们时而汇聚,时而变幻,千奇之态,悠然自在。

楚元昭收回目光,小石衍已经吃完了点心,楚元昭又拿起一块,递给他,他接过用帕子包起来,腼腆一笑,小声说:“殿下,我吃饱了,这块我拿回家吃。”

楚元昭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小石衍瞪大了眼,黑褐色的大眼珠,像受惊的幼猫,楚元昭放缓了声音问他:“平日用膳也吃得这样少?”

见楚元昭态度和善,小石衍放松了一些,认真的说:“夫子说,积食于胃中,脾胃会受害,七分饱就可以啦。”

楚元昭微微一笑,那笑却透着萧索的悲凉,三皇兄打小就不是一个自律的人,喜憎分明,喜欢的,便一直吃,直到吃腻了为止,不喜欢的,宁肯饿得饥肠辘辘,也丁点不沾。

楚元昭捏了捏小石衍的肩膀,肩骨有些咯手,含笑道:“如今长身子,你还小,不必遵循夫子的话,等你再大些,骨骼长成了,便可以谨遵夫子之言了。”

说完,又一本正经的吓唬他:“吃的少,长不高。”

“真的,”小石衍果然被吓到了,小声嘟囔道:“难怪我一直都不如表哥高。”

王小胖子在对面说:“就是,我也说你吃的少,你根本不听我,就知道听那个夫子的,现在知道表哥说得对了吧。”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引人发笑。

楚元昭不过是陪他们坐了会子,正赶上李福来传诏,楚元昭言简意赅,就说了两个字“没空。”

正德殿的楚景批阅了一番公文,起了身,仿佛十分之漫不经心溜达到清宁宫来,对帝王了如指掌的李福,暗地里命人备好了表礼。

帝王来时,楚元昭正要打发几个孩子们走,宁斐然和王小胖子两人都是话唠,一个比一个能说,小嘴吧嗒吧嗒说起来没完,童言稚语固然有趣,无奈不是一个人说,是两个人较着劝的说。

楚元昭问小石衍怎么想起来学武了,小石衍还没来得及回答,宁斐然抢着回道:“我知道,因为学里有人欺负他,他才跟着小胖子和我们玩。”

他还没说完,小胖子嚷道:“根本不是,是姨妈让我照顾小石衍,我才带他玩。”

两人一个嗓门比一个高,扯着破锣嗓子,为着芝麻粒大的小事,叽歪叽歪的开始吵架,吵得后院的白鹤扑腾扑腾飞了。

清宁宫众人强行忍笑:..........

楚元昭.............聒噪,吵死了,简直是上百个鸭子叽叽咋咋。

这还不算完,看后院有白鹤,王小胖眼珠转了转说:“我听我祖母说,清宁宫里头还有祥瑞,小白鹿,咱去看看吧。”

两人立刻就合好了,手拉手去看鹿,还带上了不太爱说话的沈言,又来拉小石衍,小石衍看了看楚元昭,摇头说:“我不想去,你们去吧。”

三人兴高采烈的去了,他们走后,小石衍神神秘秘的对楚元昭说:“殿下,我告诉你哦,那白鹿不是祥瑞,是骗人的。”

祥瑞之事,皆是泛谈,楚元昭自然知道,但一个小朋友,不过六岁,却知道祥瑞作假之事,倒是稀罕。

楚元昭只作不知,问他:“你是如何知道那是骗人的呢?”

小石衍见楚元昭不信,连忙说:“是真的,我以前有个夫子,他说白鹿,白龟,凡属祥瑞者,都是骗人的,那是一种病,并不是祥瑞,只是人家拿它作个祥瑞的名头,还说皇帝老爷都是聪明人,也不信,只是有人献,于国祚有益,才不追究的。”

楚元昭揉了揉他的头,温声问:“后来你那夫子呢?”

小石衍脸色有些黯淡,失落的说:“父亲说那夫子放诞不羁,会教坏子弟,就把他撵走了。”

“你夫子说得有理,你父亲做得也对,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了。”楚元昭说完,小石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小石衍安静乖巧,恬淡清澈的眼睛,像一张白纸,懵懂,纯粹,干净,这样的孩子总是格外讨人喜欢,楚元昭控制不住的想,如果三皇兄活下来,他的侄儿也许会像小石衍一样,相貌肖似三皇兄,性格却截然相反。

除林大姑娘外,这是第二个让太子殿下另眼相待的人,他还是个孩子,不满七岁,这是走的何等狗屎运?简直没处说理去?论斯文,沈家小公子也很斯文呐,论活泼,再没有比宁家和王家的小公子更活泼的了,便是论长相,石家公子也不如沈小公子精致。

清宁宫众人齐刷刷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万般之困惑,琢磨不透殿下的审美。

众人不解之时,沈言气喘吁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小胖子掉到泥潭里了,斐然拉不住,也掉了进去。”

沈言来报信时,早有守卫把王小胖和宁斐然救了出来,两人灰头土脸,瑟瑟发抖,简直不成个人样,更诡异的是背后跟着两只鹿,一群鹅,几只绿鸭,还有两只大狗凑热闹。

这场面还真是鸡飞狗跳,惨不忍睹,楚元昭无奈抚额。

宫人们经事久了的,自有章程,先把两人抬进屋内,送来热水,洗了两遍,膳房送来姜汤,小内侍快马加鞭到书房寻到两人伴读书童,取来衣裳。

母鹿哀鸣,受宫人驱赶,仍不肯离去,鸭鹅乱叫,夹杂着犬吠,一国储君的宫殿,瞬时成了菜市场。

楚元昭估摸着定是这两人淘气,偷了小鹿,致使母鹿不依不饶。

楚元昭捏着眉心问王全安:“小鹿呢?”

王全安面露为难之色,回道:“那鹿在旧荷塘中间浮板上,守卫们过不去,外有浮冰,船也划不过去,王小公子掉落时,正把那鹿抛在了上头,守卫们若踏过去,那处不吃力,恐有不慎,小鹿坠入河中。”

楚元昭只能亲自出马,轻身而跃,单手抓住小鹿,脚点水面,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下方传来,腰中宝剑凛然亢鸣,震彻宫庭,剑鞘飒飒而响,吸力忽散,楚元昭啧了声,翩然回到岸边。

王全安在岸边也看到了水中异样,脸色大变,惊骇不已,见楚元昭回来,急声问:“殿下,没事吧?”

楚元昭摇了摇头,自语道:“心思倒是巧妙,布了这么大的局来杀我。”

王全安并在场宫人守卫跪地请罪,齐声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赐罪。”

楚元昭目光锐利,神情轻蔑而高傲,冷笑道:“怕什么,我自小到大,天下想杀我之人,不知几何,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要我的命,我也活不到今日。”

在场之人仍不敢起身,先时殿下在外头遇到的刺杀,和他们无关,但眼下,刺杀就发生清宁宫内,而他们所有人自认恪尽职守,从无半点懈怠,却被人在眼皮子底下布下杀阵,如果传出去,哪怕他们以死证明清白,外头人也不信呐。

楚元昭一贯寡言,更懒得扮什么怀柔的风范,一句话:“要么起身,当自个的差,要么自个去慎刑司。”

在场众人还真有几个起身就往外头走的,王全安看了看形势,叹了声,也往外头走。

楚元昭慢悠悠又说了句:“走了就另想再踏进清宁宫的大门。”

王全安并众人...........面面相觑,要不还是不走了罢!

楚元昭睚眦必报的名声,那可是出了名的,眼下刺杀这等大事,竟不追究,难道是他们错看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实则宽厚仁义,心善得很?

这是在场众人的想法,宫人们的想法,楚元昭并不关心,也不在乎。

眼前朦胧的白雾,越来越清晰了,幕后黑手是没耐心了?还是不在乎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楚元昭想幕后之人,一定没听过一句话,做得多错得也多。

*

楚元昭回到前院的时候,两个祸头子已经收拾利落了,沈言和小石衍两人都哭得泪眼汪汪的,毕竟年龄小,显然是吓坏了。

皮实的两人,心倒是挺大,王小胖子还不伦不类的磕头请罪,说出来的话,却不见半点惭愧,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太子殿下,后院的那池塘平了吧,看着像平地,一脚踏进去,人就掉进去了。”

“就是”,宁斐然狂点头附和,楚元昭都被这两个脸皮厚的小家伙气笑了。

楚元昭沉下脸,问他们:“你们如果不偷小鹿,怎么会被母鹿追赶?如果没有慌不择路,怎会掉到坑里?大言不惭,还平池塘,你以为这是你们府里的菜园子呢?知不知道平一个池塘要多少银两?”

万万没想到,两个小家伙想了想,宁斐然点头说:“也对哦,都怪小胖,我说看两眼就行了,他说第一次看小白鹿,非要拿起来抱一抱?”

王小胖立马拆台,反驳道:“怎么能怪我?是你说小白鹿的皮摸起来很柔软,和家里的小花鹿不一样,你引开母鹿,我才能抱起来了。”

一百只鸭子又开始了,楚元昭能被他们烦死,一拍桌子,喝道:“闭嘴。”

两人立刻闭了嘴,楚元昭懒得再多说,给王全安递了个眼色,赶快把这几个打发出宫。

宫人呈上表礼,除了小石衍、沈言多了两件玩器,四人都是相同的,王小胖忽然拍着小胸脯,豪气的说:“殿下,您的池塘填平要花多少银两,我来出,我可有钱了。”

宫人们目瞪口呆,当着太子殿下、一国储君,日后的帝王,说自个有钱,王小公子,你怕不是要做第二个石崇吧?等等,没听说过王家豪富?莫不是内秀?

楚元昭一哂,摸了摸小胖子小发髻,意味深长的说:“好,等回头把银两算出来了,我命人到你们府上去拿。”

王小胖得意的朝宁斐然,沈言晃了晃脑袋,才说:“殿下,我也要小石衍的玩器。”

宫人集体石化,楚元昭面无表情,阖着这货是空口白牙讹东西的。

王全安笑眯眯的说:“小公子莫急,都备好了,晚间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王小胖还没说话,宁斐然急了,大声说:“不行,我爹偏心他小老婆生的庶子,好东西都给他,送到府上,他一准给昩下来。”

宫人们微笑...........宁首辅教子无方,儿子宠妾灭妻,嫡庶不分,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楚元昭面无表情,内心疯狂吐槽,这两个败家子,坑爹还真是一把好手,呵,就是不知道你们回去后,还能不能再出来

打发四人走时,正巧碰到帝王溜达到清宁宫外,巧,巧,巧得很,巧得像是安排好的。

楚景心情不错,脸上的神情亦不如素日的深沉,四人十分机灵,见了明黄服饰,早早跪下磕头,宫人跪地请安,独楚元昭伫在原地不动如松,十分碍眼。

好在楚景早就习惯了自个儿子的冷脸,笑眯眯的问他们四个:“你们逃课了?就不怕先生责罚?”

对于帝王,四人大概被耳提面命过,拘束得紧,跳脱的王小胖见过许多次帝王了,也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们给师傅请假了,我说肚子痛。”

宁斐然举手,仰起小脸说:“我是屁股疼。”

内侍呵斥道:“大胆,放肆,御前岂可提及粗鄙之语!”

宁斐然小脸发白,楚景摆了摆手,内侍方退下,楚景又问沈言:“那你们两个呢?”

沈言小脸红透,小声说;“我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在学里告了假。”

楚景大笑,这几个小鬼头,刁钻古怪,倒是会找由头,小石衍不敢抬头,声如蚊蚋:“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楚景笑问:“为何要偷跑出来?”

小石衍犹犹豫豫好大一会子,竟抬头去看楚元昭,他抬起的侧脸令楚景呼吸一滞。

楚元昭望着他道:“据实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楚元昭说话时并非轻声细语,亦非循循善诱的劝导,他的声音仍带着锋利与冷硬,但就是这样稍缓的耐心,已经足够令御驾前的人大吃一惊了,这威烈将军家的小公子,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招来太子殿下的青眼,陛下都没这种待遇好吗?

李福深知其中隐情,双眼微微酸涩。

楚景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楚元昭,但楚元昭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未在龙撵的方向停留一分一毫。

这时,小石衍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说:“学里的人欺负我,我不敢自个在学里呆着,他们总是撕坏我的功课,又取笑我像个女孩儿家。”

楚景目光复杂,眸中深处充满难言的晦涩,他的小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便是连他这个帝王老子,他也从不畏惧,打小就是宫里的霸王,横行霸道,任性妄为,又是个屡教不改的死犟性子,天塌下来都敢去跺一脚的嚣张。

这个孩子如此怯懦,柔弱,和小三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直到此时,直到今日,楚景才真正体会了韩婉仪当年的痛楚。

楚景捂住胸口,他轻声说:“如果,如果。”他想说,活至暮年,我现在终于知道悔了,但他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金黄的龙袍一角在日光的垂怜中,映出悲戚的威严。

回去的路上,楚景想,他悔了吗?是的,他后悔了,如果当年哪怕能保住小三,是否韩婉仪就会活下来,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今时的他,不会是孤家寡人,大权在握固然充满诱惑,可人的一生,总应该有那么一片净土,一腔真情,不该被辜负的,多少人欲求真心而不得,可却被他弃若敝屣。

*

四人回府后,王全安亲自到各府走了一遭,四人来到清宁宫之后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半点没落。

宁府,宁斐然果然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竹板烧肉,直到宁首辅前来,宁大人方停手,宁斐然梗着脖子吼:“难道我说错了,你不是偏爱你的小儿子,手足和睦,父贤子孝,你既不慈亦不贤,我为什么要敬你,既然偏爱你的小儿子,还要我装出兄弟和睦的样子,他若不整天挑拨离间,专干些小人行径,我也乐意装个手兄和睦,还怨我这个作儿子的,没给你脸面,你不要脸,我为什么要给你留脸面,你像祖父那样睿智吗?你像祖父那样慈爱吗?祖父能分得清什么叫嫡长孙,什么叫庶次孙?你能分得清楚吗?”

宁大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举着棍子就要再赏他一顿好打,宁斐然全然不惧,高声吼道:“来,今日你打死我,正好省了我削骨还父的功夫。”

被亲儿子骂到头上,哪家有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宁首辅令心腹把大儿子堵了嘴,关到禁室,闭门思过。

宁夫人早哭成个泪人,忙糟糟的为儿子上药,请大夫,宁斐然安慰她道:“母亲,不用慌,我早有准备,打得不重。”

丫鬟们揭开他的衣服,原是里头裹了层绵花,又不知放了什么颜料,红通通一片,倒不像血,再取了绵花包,因有绵花垫着,再兼宁首辅来得及时,只皮开了,伤口骇人,却也不曾伤了骨头。

宁夫人泣泪如雨,伏在榻上失声痛哭,门外报老太爷来了,宁夫人等婆娘慌忙自花厅避了出去。

宁首辅带了大夫来,为宁斐然上了药,待众人走后,宁首辅审视的打量了一番宁斐然,方道:“我自小看你到大,从不知你有这般心计。”

宁斐然趴在床上,他既不羞愧,也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声音透着咬牙切齿的凶狠:“他眼皮子浅得令人鄙夷,自外祖父家坏了事,再不登母亲的门,登不登的,长辈的事,小辈不好开口,我管不着,可他不该起休了母亲的念头,他休了母亲,我如何自处,纵有三不去,可他那小妾天天撺掇着找茬,母亲一介大妇,活得比丫头还窝囊,我若是能忍,就枉为人子。”

“那你怎么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帮你呢?”宁首辅慢悠悠的问。

“祖父高居首辅,和太子殿下、韩家既无过结,也无恩怨,太子殿下回京后,虽有诸多名声,却传未责难过无辜之人,足可见其光明磊落,恩怨分明,我斗胆一试,便是不成,也不怕什么,到宫里长一长见识也好,借太子殿下的威名,母亲的日子也能消停些。”宁斐然回答的干脆利落。

宁首辅不动声色的问:“那你素日的鲁莽和性情直爽都是装出来的,结交的同窗也都是有私心的,因其身份地位才选择与他们交好。”

方才被一国首辅用颇具气场的目光审视,宁斐然亦不见丝毫慌乱,这会子他忽然急了,面红耳赤,挣扎着要爬起来,宁首辅制止了他。

“祖父也太轻看了我,我有心计,难道就不能和他们相交了?鲁莽和直爽是我的性格,有心计也是我的性格,若他们认我是有心计之人,利用了他们,那就算我白认识了他们,难道我有一二分心计,就不配拥有朋友了,他们若认我为朋友,日后我若负了他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宁斐然气急败坏的说,直到此时,才有了几分孩童的稚嫩与天真。

倒是他看走了眼,幸好,独他爹是个糊涂蛋,这孩子倒不糊涂,府里人也未曾薄待他,鲁莽,有心计,却亦有其可取之处,宁首辅想,这孩子的运道亦是上佳。

“若有朝一日,宁家有危难,你可愿与家族同生共死。”宁首辅问。

宁斐然想了想,方谨慎的回道:“看情况,家族从未亏待我,锦衣玉食,身份地位,无一不缺,若是宁家有冤,我会选择观望,尽力搭救,日后穷尽所能,为宁家谋反,若宁家不冤,那就一块死吧,横竖这荣华我也享了,死了也不冤。”

宁首辅失笑,奇才,奇才,他一直苦于家族后继无人,可见他是白担心了,若是他说愿和家族同生共死,那才叫愚蠢,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宁首辅拍了拍宁斐然的背,温声道:“好好养着,过些时日,我把你爹分出去,让他带着他那宠妾爱子去过日子。”

“真的”宁斐然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又呲牙咧嘴的躺了回去,小脸上却是眉飞色舞的喜意,他正色道:“祖父大恩,孙儿莫齿难忘。”

宁首辅敲他一个爆栗,摞下句好好养着罢,优哉游哉出了屋子。

待回过屋,提及将长子迁出府之事,老妻面露不悦之色,宁首辅淡淡道:“你不止一个儿子,还有次子、幼子,出嫁的女儿,斐然年纪虽小,心计却不逊于大人,得罪他,待他一朝得势,他不能报复你,还不能报复你的儿子,你的女儿吗?”

老妻勃然欲怒,宁首辅又道:“他连他爹都不在乎,还指望他敬他的叔父,姑母?他们对他有什么恩德呢?只占了个长辈的名份,他就是这样的性情,恩怨分明,也不要为难孟氏,你为难他母亲,他就敢为难你孙子,你孙女,他年纪这样小,就懂得借势收拾他爹了,你若因他年纪小,势单力薄,轻视于他,那才是愚不可及。”

听了宁首辅一席话,宁老夫人方罢了,左思右想,索性免了孟氏的请安,一应月例供给绝不克扣,果然,个把月,宁老夫人就见宁斐然的态度日渐亲热孺慕,正应了相公所言,宁老夫人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后话了。

*

靖安侯府,现任靖安侯追着王小胖,偌大的府内,鸡飞狗跳,这还不算完,宜昌公主这个当娘的急出了一身的汗,也没拦住靖安侯打儿子,靖安侯下手之狠,生生让王小胖嚎了三天三夜,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被打之惨烈,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足足有三个月王小胖都没下来床。

三天后,靖安侯和宜昌公主傻眼了,王全安微微笑道:“殿下应小公子之求,把清宁宫后院的池塘的平了,请小公子到宫里顽一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再跌下池塘一回。”

这话!等闲换个人说的,靖安侯早就和他拼命了,就是宜昌公主也定会上手给其两个耳刮子,当然,眼前是清宁宫的大管事,太子殿下面前的大红人。

靖安侯只能尽力维持住面无表情,宜昌公主露出一个扭曲又假装和善的笑容,忧心忡忡的说:“犬子蒙太子殿下记挂,本宫受宠若惊,但犬子染了风寒,此时进宫实为大不敬,待犬子风寒去了,本宫立携犬子到太子殿下面前请罪。”

宜昌公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完全不存在的泪花,愧道:“论理,我该立刻到殿下面前告罪的,但听闻殿下政务繁忙,不喜见无关之人,这两日我夫妻二人,不假人手亲自照顾犬子,恐染了疾症,而不自知,倒不如过些时日更妥帖。”

靖安侯一直未出声,此时,体贴的握住妻子的手。

好一派鹣鲽情深,妇唱夫随,王全安心道:这两位可真是人才,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王全安仿佛被感动了一般,劝了宜昌公主一通好话,话锋一转,又递了一张单子,慢悠悠的道:“这是小公子执意要修缮池塘的费用,殿下感动不已,本无意整改,然,小公子一片虔诚孝敬之心,不好不允,殿下说了,一应花费减半即可,只为成全小公子的孝心。”

宜昌公主展开看时,眼前一黑,靖安侯看到那偌大的二十万两银子的花费时,抬腿就走,老子的剑呢?今天不活剐了这孽畜,老子就是他孙子。

王全安三言两语,生生把靖安侯气得火冒三丈,宜昌公主也不拦了,更不劝,命人取来刀剑木棍,靖安侯要什么,就递什么。

这便是为什么王小胖三个月都未能下床的缘故!

*

沈府,沈容送走内侍,微微一笑,沈言不开心的说;“祖父,太子殿下不喜欢我,他肯定不会收我为徒的!”

沈言私下也是个小话唠,只是古板得很,从不在外头多言。

沈容挑了挑眉,笑吟吟的问:“那你看殿下喜欢谁?”

沈言掰着小手指头说:“他最喜欢小石衍,王小胖给殿下送银子,殿下也挺高兴的,还有斐然也很能说,我都没和殿下说几句有话。”

石家的孩子,威烈将军府的,韩氏女,沈容眉心一跳,他竟忘了三殿下,一刻钟后,沈容意味不明的感慨道:“那孩子运道好。”

见小沈言闷闷不乐,沈容轻笑,摸着小沈言的头说:“傻孩子,这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想见殿下,不是见到了吗?待日后,你再去问殿下收不收你,他便是不收你,也不会薄待了你,太子殿下,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小沈言忽然又高兴,握着小拳头说:“等我下次见到殿下,一定要问清楚,殿下说不准见我诚心,会答应我呢。”

沈容失笑,拍了拍小沈言的小肩膀说:“人和人不同,有人运道好,天生就能获得他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但我们不必羡慕,亦无须妒忌,只要做好自已就行了,努力了,尝试了,就不会有遗憾,心安,方能脚踏实地。”

小沈言歪了歪头,目光懵懂,似乎不明白祖父在说什么。

沈容但笑不语,望着高空的皎皎明月,他这半生,俯仰天地,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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