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走后,杨夙静静的看着杨修,温和的目光,清澈如水,就是这样平淡的目光,杨修却感受到了仿若千钧的压力,压得他避开了杨夙的目光。

杨修老脸一红,自责道:“是为兄错了,为兄鲁莽,自以为是。”

杨夙收回目光,轻声道:“并非兄长之过,有心人算计,躲是躲不过的,兄长一直想去御史台,过些日子,定会如愿的。”

“那韩皇后的案子,小弟你有办法?”杨修抬起头,满脸期待。

杨夙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已过耳顺之年的兄长,竟有几分羡慕,近六十的人,在官场磨砺了十几年,还这般心性,实属罕见。

过了两日,杨修整理了议韩皇后之罪的案卷,据实呈了上去,请陛下赐罪。

楚文帝的神情喜怒不辩,许久,方道:“起身罢。”

次日,杨修的请罪之折,驳了回来,圣心难测,但楚文帝的手段,君臣数十年,个别朝臣总能将帝王之意猜个七七八八。

这一次,却令所有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杨修触犯了韩皇后这个霉头,竟然没挨罚,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

无论他人如何作想,杨修经此一事,彻底消停了,再不敢寻苏慕的麻烦。

韩皇后的谥号,内阁虽有少部分人反对,宁首辅却力排众议,拟了几个谥号呈了上去。

楚景打发人叫了楚元昭来,把谥号递给楚元昭。

内阁拟的几个谥号,平平无奇,不出挑,亦无恶谥,孝宣、孝襄、孝思、孝义。

楚元昭瞟了一眼,随手把折子掷在桌上。

楚景约摸他不喜欢,温声道:“朕看就孝宣吧。”

楚元昭神色极淡,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娘的谥号,自有他来定,关别人什么事?

楚景批了折子,又道:“朕的皇陵已经开始修了,你母后想必是不愿意同朕葬在一处的?你有什么打算?”

楚景私心是很想和发妻葬在一处的,但楚景也清楚自家儿子的性子,待他百年后,这个不肖儿子说不准会把他娘的陵枢挖出来,另寻他处安葬。

既如此,谥号都拟了,索性另寻他处吧,省得日后再打扰亡灵。

楚景心中微涩,想必那个女子也是不愿意与他葬在一处的。

楚元昭摇了摇头,母后一定想和外祖同葬,但母后当年执意嫁入皇室,背弃了韩家祖训,帝后不同葬,又会招来朝中非议。

楚元昭想了想道:“立个衣冠冢,母后的骨灰,和皇兄葬在一处。”

楚景执笔的手一顿,未曾言语,楚景再抬起头时,眼前空无一人,少年已出了殿门。

楚景苦笑,恍惚间想起,自家祖上的几位元后,命格倒像是注定了一般,高祖之母景安太后与其夫君不睦,死于内宅阴私,高祖遂于其父决裂,顶着天下的压力,也不肯给其父追封帝号。

高祖母葬在慈恩寺,孝仁太子妃渡入空门,当了慈恩寺的第一任寺主,圆寂时留下三颗舍利子,后不知所踪。

曾祖的元后另有隐情,不肯与曾祖同葬,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知是命运叵测,还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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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景最终为韩婉仪钦定了孝宣二字,谥号定了,载入玉牒,写明生平,天下再无人质疑楚元昭的元嫡皇子之尊,同时,内阁奏请立储,帝王允旨。

作为板上钉钉的皇太子,一国储君,楚元昭最近十分忙碌,他忙的不是东宫之事,他忙的是工部亏空的八十万两白银。

杨修被调任御史台,暂代御史台尚书之职,邢部尚书空缺,朝中不少资历够的大臣蠢蠢欲动。

锦衣卫把前任工部尚书褚家满门下了大狱,又把褚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亏空的八十万两白银。

楚元昭素来寡淡的面容,罕见动了怒,冷笑一声,彻查工部,京城的巨富商贾人人自危。

楚元昭亲至杨府,杨夙这位昔年名动天下,不良于行的神童,出任清宁宫少傅。

此举满朝哗然,百官打量杨修,心想怪道敢接韩皇后之案呢,原来早就投靠了五殿下,杨家委实奸诈,不声不响的入了五殿下的眼。

五殿下就任太子,指日可待,杨家真是令人羡慕妒嫉生恨呐,一门两兄弟,一个御史台尚书,朝廷大员,另外一个就更可恨了,日后的太子少傅,管辖东宫,朱靖已经老了,杨夙这个瘸子,待五殿下登基,妥妥的心腹重臣。

打量完杨家,不少人又看温文尔雅的苏次辅,幸灾乐祸的想,话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人五殿下压根没把一国次辅当回事,宁肯要个清白的废人,也不要立场不明的老臣。

苏慕不动声色,大大方方任人打量。

宁首辅拍了拍苏慕的肩膀,以示安抚,苏慕莞尔一笑,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一时,却看不到日后,除非五殿下昏了头,否则,何必为难他一介文臣,示好又如何,理直气壮的实话实说,那叫谄媚吗?不,那只是审时度势,百官眼红杨夙好命,却不知道,杨夙一直都是韩家的暗手,他挑破了杨夙的存在,五殿下索性把杨夙晾到明面上。

杨夙成于他的出身,也败于他的出身,自古以来,多少外戚煊赫一时,却最终烟消云散,成于斯,长于斯,即便是卫霍之忠烈,亦有霍子孟桀骜不驯的族人。

杨夙果然不同凡响,他以清宁宫少傅之职,联合刑部工部彻查工部之案,半月后,工部亏空案告破,褚家嫡系三脉查抄家产,充军千里,工部大小人等,人皆受牵连,京城巨富王家满门抄斩,另有周家、孟家等略逊于王家的商号,缴纳罚银,以求平安。

杨侯府门房狠狠发了笔横财,世人尚拿不准杨夙的脾性,行事谨慎,否则,万一杨少傅和五殿下那耿直的脾气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商贾之家贸贸然奉上银两,反给了治罪的名头,那可真成了自讨苦吃。

事实上,楚元昭并非清高目无下尘的性情,关于他的流言,大多是暗中有人推动,譬如,周家、孟家这等乖觉的,闻听五殿下凑够了百万两白银,不再追究工部之事,就连褚家、王家的小辈们,有人力保,五殿下亦未追究,此等宽厚之心胸。

周家、孟家心甘情愿各献银二十万两,送到工部,打的名头是,听闻殿下要改善兵器,此等利国利民之大事,我等略表钦佩之意。

百官原以为楚元昭会不屑一顾,或无动于衷,主要是五殿下看着就不好说话,区区商贾之流,到皇子面前送银子,显摆你们有钱呐!

万万没想到,楚元昭十分淡定的收了,瞟了眼周家、孟家的两位家主,平淡的说:“有心了,我没有那等商贾卑贱的看法,自大燕时,燕太、祖便废了禁锢不得为吏的制度,商贾地位卑下,多因苛刻贫苦百姓,为富不仁,中饱私囊,时至现下,更有大商之家与官员狼狈为奸,私涉朝廷要务,工部亏空案发时,我不在朝中,王家子嗣得以保存,但,我今日将话摞在这里,也说给天下商人们听,凡为商者,重在一个善字,日后如有再犯者,绝不姑息。”

周家、孟家的两位家主跪地听训,听了一身冷汗,在场大小官吏,面面相觎。

按说,五殿下的话听起来很理想化,商人,无利不起早的那还叫商人吗?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五殿下让商人去行善?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呐?

有人摇头惋惜,感慨五殿下终究还是年轻气盛,但也有人心生疑惑,五殿下可不像是空口说大话,见识短的迂夫之辈。

甭管怎么着,话说出去了,杨御史打响了就任御史台尚书以来的第一战,率御史台大小御史们,把楚元昭喷了个狗血淋头,从圣人讲起,列朝以来豪富巨贾缺德的那些事,一直说到王家向天借胆,以次充好,欺君之罪等等。

说就说吧,反正御史台的话,楚元昭从来没听过,当着百官,轻蔑而不屑的道:“工部的亏空还要我亲自查案,御史担着谏言之责,一群睁眼瞎,怎么早没看出来姓褚的贪赃枉法,尸位素餐呢?边关将士们用烂铜废铁和敌人博命,军器可是从京城发往边关的,尔等食君之禄,享清谏之名,上可参奏天子之过,下可弹劾官吏渎职失德,早干嘛去了?”

御史大夫的脸面被楚元昭几句话骂得荡然无存。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被骂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于是乎,大小御史们,决定把自个的脸面找回来,找?怎么找?当然是从哪丢从哪找。

天下的官吏们,一夜之间,被参了个底朝天。

这场风波,直到西海巡抚江谏遇刺才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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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铁面江谏江大人,那叫一个声名显赫,人送外号江、青天,江谏遇刺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百官不约而同看向柳相,认准了就是这厮下的黑手。

无他,江谏一生仇家无数,但铁了心要把江谏弄死的仇家还真没几个,一是,江谏背后的江家不容小觎。

二是江谏的恩师是鼎鼎大名的宴老夫子宴弦,宴弦是宴家嫡次子,打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先天胎里带来的赢弱,自出生后,因其病弱,被接入宫中,长在孝烈皇后膝下,不能从武,只能做学问了,日子久了,宴弦的名声也就传出来了,顶着个病秧子的名头,偏偏此人命硬,同一辈的文坛大儒都死得差不多了,宴弦的名气也就愈发大了。

宴弦背后的宴家非同小可,宴弦只要不是个蠢货,就不会弟子门生满天下,遭帝王忌惮,宴弦一辈子统共也就收了江谏一个弟子,据说,江谏小时候特傲气,江父骂他没长脑子,就长了一身犟骨,倔驴都没他犟。

宴弦到江家赴宴时,逗弄江谏唤声师父,小江谏背着手,梗着脖子说:“师者,授业解惑也,凡有不知者,圣人可为我解惑,尔何德何能,为吾之师?”

江父大怒,立刻赏了江谏一顿大板,好悬没把儿子打死,宴弦愧疚不已,方收了江谏做弟子。

江谏踏入官场以来,宴弦这个当老师的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常自悔道:“若当年吾为逆徒赔命,也好过一辈子受他所累。”

话是这么说,但宴弦还是将爱女许嫁,摆明了护定他口中的逆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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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天这陡然遇刺,百官想都不用想,认准了是柳相所为,自打江谏担任西海巡抚以来,弹劾柳清妻舅两江盐课曾广荣只是个开始,随后,他把西海,江东江北,乃至江南,凡属于柳家一系的,门下弟子,七拐八拐和柳家扯上关系,一个不落,全都弹劾了一遍,明摆着要坑死柳相。

当然,江谏行事,一贯拿证据说话,柳相苦心经营了二十年,明面上的势力,全被江谏给拔得一干二净。

若只是朝堂之争,百官不会认准柳相,如柳相这样以庶子晋身,和家族决裂的人,其涵养城府,心机之深,绝非江、青天可比,通俗的来说,柳相真要解决江谏,那肯定是下黑手,暗杀,暗杀,讲究一个悄无声息,闹得人仰马翻,沸沸扬扬,不是柳相的风格。

只是呢?近来京城有个传言,不大不小的传言,传得绘声绘色的。

柳相一生行事内敛,唯一为人诟病的,就是柳家后院那二十来房小妾了,据柳相本家河东柳家的说法是,柳相年少时害过一场大病,伤了身子,于子嗣不利,为子嗣计,才会一房又一房纳小妾,纳妾么,既是求子,可以理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没有个儿子继承家业,一辈子不就等于白忙活了。

初时,也没人把柳家后院那些事当真,这年头,流言蜚语,大部分都作不得数,但近来的流言,似乎格外的真实。

听说,柳相最宝贝的儿子,不是失踪,而是死了,人头都被送到柳家了,又听说,柳相余下的五子三女,都不是亲生的,就一个亲生的,还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传到大伙耳朵里,难免令人腹里揣摩一番,这一注意不要紧,吆,还真是,柳家除了那个宝贝公子哥,余者很少出来走动,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是,那几位公子小姐,长相各异,怎么和柳相没有半点相像呢?虽说,面相各异,但柳相的子嗣们,也忒会长了,没有一丁点肖似柳相之处。

自然,这话谁也不敢在柳相面前说,只是,私底下吧,就一言难尽了。

流言愈传愈盛之时,好巧不巧,江谏就遇刺了,众人难免多思多想,江小公子可是在江东的地盘出事的,柳家近来最大的仇人是谁?除了江谏,似乎别无他选了。

柳相不管是泄私愤、报公仇,失子之痛,痛断肝肠,岂能轻饶。

柳相经此重创,万念俱灰,安排人刺杀江谏,亦是极有可能滴!

御史台的大大小小御史们,挽起袖子,弹劾的对象,从百官换成了柳相。

百官心有戚戚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怀着感激之情,欣喜而焦急的等待落井下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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