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这边又抬出两只装衣裳的大箱子,一箱春夏,一箱秋冬,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把那绣工最好、纹饰最繁复的衣裳都取出来,让阿杞挑。

“有你喜欢的尽管拿去,我往后在乡下穿不着这样式的衣裙”

“这么好料子,你带回去不穿,就是存放着也行,给我穿,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们阿杞小仙女,穿什么都衬的住”

就这样慢慢收拾到日头偏西,差不多满府人都知道了老夫人最看重的容娘这就要出府的事儿,在大多数人看来,明摆着是出去自讨苦吃,离了顾府,她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夫人去大夫人屋里喝茶时也听妈妈们说了这事儿,放下茶碗,“怎么这么突然,母亲那样倚重她,也肯放她去吗”

“谁说不是呢,听说容娘驳了老夫人好几次,一心要回乡下去抚养侄儿,还说什么没心思嫁人,老夫人生了好大气,把人都从屋子赶走了”,大夫人身边的张妈妈坐在脚踏上讲着。

“容娘都快二十了母亲还不将她发嫁,我原以为还是想着等三郎回来给他做个房里人呢,也实在是个可心人儿,让她去伺候三郎我放一万个心”,大夫人看着三夫人说。

“你们将她说的那样好,只我平日看不惯她,不过是个下人,让母亲疼的比自己亲孙女还像个样子,我从来瞧她是个心气儿高的,怎肯给三郎做妾”

三夫人是两淮大商户家养成的女儿,从小金山银山上长大,也曾随父兄走商,性子豪爽耿直,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小儿子,一边逗弄一边跟大夫人说话。

“不过今次她到让我刮目相看了,咱们何等人家?就算是当奴婢也只有挤破头想进来的,若能许给郎君做妾那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情,这样好事她都能拒绝,倒不是那一心钻营想哄骗母亲的人,就凭这,她若真走,我也给她添份人情”

“弟妹,你都是三个孩儿的母亲了,一起性儿说话怎么还是这样没遮拦”

“诶哟,长嫂知道我的,我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您原谅则个”

妯娌二人说了半天话儿,着人送了糕点去给老夫人,顺便再细细打听下,得了准话儿说是要请人为容娘改籍,想来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大夫人捻着手里的一串南红荔枝冻串珠,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子。

“咱不是那等与人为难的,到了年岁,去留也还得看人家的,罢了,容娘这些年在府上没出过错,照顾得母亲身体康泰,又跟孩子们一处长,到底有几分情面,去知会管家一声,叫个衙门上的人来为她销了奴籍,放还良家吧”

厅里诸人都连声奉承夫人,孝顺长辈,又体贴下仆,真是慈悲心肠。

容娘行礼已经收拾好了,刚吃完在顾府的最后一顿晚餐,忽而门外来了人,是老夫人身边的初桃,她跟新云、元禾一样,都是家生子,家里人世代都做顾府的家仆,从名字就能看出和容娘阿杞她们的差别来。

“王妈妈让我来喊你去门厅呢,管家来了”

“多谢你来叫我”,容娘起身谢过初桃,又回身去拿了一只荷包。

荷包里十枚小巧的银锭子,是她从自己的积蓄里取出来五十两银票,依着父亲信里说过的,托临福出去换的体面亮堂的官制新银。

厅里管家正坐着喝茶,容娘进去给管家行礼,“为容娘之事,劳累您了”

“分内之事罢了,容娘,你可真想好了?”

“容娘想好了,这是我父兄生前为我准备的”,容娘双手奉上那一荷包小银锭子。

管家侧眼看了眼王妈妈,“虽说是这么个规矩,但容娘你这些年在顾府也算尽心尽力,上下没有说不好的,且大夫人也说,你与郎君娘子们有一处长大的情分,伺候老夫人也勤勉,如今你要归家去,也得好好儿为你料理,还拿了二百两给你,说是主仆一场,盼你往后日子过得好”

“因此,你这银子收回去吧”,管家递给容娘一个红纸封,里头装的是二百两银票。

容娘不肯,王妈妈也跟着劝,她只好又搬出父兄来说,最终她收了大夫人封的红包,管家也收了她的五十两赎身银。

“我已请了衙门做户籍的差役来,你看看这两份契,这一份是你当初入府时签字画押的身契,这一份是衙门盖了章的仆役户籍,都已给销了的,给你拿去烧了吧,再看这个,是今日给你写的放还良籍的文书,衙门和府里都盖了章了,也有府里几个管事儿佐证的签名和红印儿,你拿着它去你家县里的衙门就能上户籍”

容娘收过这薄薄的几张纸,看过后叠起来收入怀中,拜谢管家,又紧握着王妈妈的手,王妈妈也紧紧回握着她,等管家走了她才流下泪来,“王妈妈,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老夫人待我千般好,可我……”

“妈妈我都晓得,你可别哭,是高兴事儿,老夫人也为你高兴的,她老人家只是担心你呀,怕你往后受苦”,王妈妈牵着她往里面正厅走,“你这事儿算是办成了,快跟我去见老夫人吧,哎,她哪舍得你呢”

老夫人这会儿没在正厅,她们穿过回廊去了老夫人卧室,初桃在门外头站着,看她们来就开了门,“叫容娘自己个儿进去呢”

容娘走进去,绕过十二面山水的大屏风,就看见老夫人已换了家常衣裳偏在榻上,头发也已经散下来了,见她进来也没说话,容娘脱了鞋上榻,移到到老夫人身后去,执一把牛角的小梳子为老夫人梳头。

“容娘让老夫人寒心了”

“你既知让人寒心,还做这姿态”

“您怪只怪我吧,可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是我不知好歹,不听您的话”

容娘轻轻靠在老夫人肩头,老夫人一声轻叹,也心软了。

“哎,原也是我答应了的,只是你往后在那山野乡下,又带着个孩儿,可怎么过活,好歹我给你找个可靠的人”

“您不相信我吗,老夫人,容娘陪在您身边十年,我是哪样的人,您清楚的,我下半生只想过过不受拘束的生活,往后是好是歹绝不后悔”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是必不肯留了”,老夫伸手抚摸容娘的脸,“你最是个聪明人儿,有主意又聪慧,离了我身边,万事你都得多为自己考虑”

又说了会儿话,老夫人让她从拔步床里柜取出一个红漆镶螺钿的盒子来,打开一看,是一整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儿,金冠上最大的那颗红宝石如鸡子大小,实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灯光下有些晃人眼。

老夫人说把这赠给她作离别礼物,是从前嫁人时老夫人的母亲给她备下的那些嫁妆头面里的一套,她从京城嫁到扬州,穿戴的是宫里赐下的婚服和首饰,这些都没用的上,一直蒙尘至今,也再没有场合戴出去。

这晚容娘跟着老夫人睡,她小时也常常跟老夫人睡一起,老夫人的拔步床也是从前的陪嫁,大小简直跟个小阁子差不多,容得下几个人横着睡在老夫人脚后头。

第二日清晨,容娘最后一次伺候老夫人洗漱,她轻巧地给老夫人勒上一条抹额,又打开妆奁挑了一支点翠发钗。

老夫人示意阿杞来扶她起身,抓着容娘的手让她坐下,“老婆子我没机会送你出阁,便好好送你归家吧”

老夫人拿起角梳为容娘梳头,给她绾了个发髻。

容娘身上穿着素白棉布的一套衣裙,初桃端着的木盘里有清晨采摘的四色花朵,老夫人挑了一串茉莉为她簪上。

“容娘生的好看,这样清减素净更显是个美人样子”,抚了抚她的鬓角,“好了,你挂念你侄儿,陪我吃过早饭就去吧,还叫临福送你回去,此后就自己珍重”

正式拜别了老夫人,院子外头小厮进来帮容娘抬行李,和院子里姐妹们作别,又收了一些临别赠礼,阿杞和王妈妈一直送她到小门外,临福已经赶着马车等在那里,阿杞一路哭哭啼啼,被王妈妈教训的抽噎,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拉着容娘的手。

“好了,别哭,这是我自己选的,你要为我高兴才是”

阿杞点点头,抽帕子揩眼泪。

容娘正要跨上车去,三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匆匆赶来,“容娘,等等的,这是我们夫人赠你的”

“这如何使得,我未曾在三夫人身边儿伺候,岂有脸面要三夫人的东西”

那侍女与容娘也是相熟的,听她这样说嬉笑着过来揽着她硬是把那小木盒子塞给了她。

“说的什么话,我们夫人也是念着你照顾老夫人有功,就收着吧,我还得回去听吩咐,就不多送你了,容娘,你好好儿的”

直到临福赶着马车出了城,一直在马车里归置东西的容娘才空下来,她靠着大衣箱盘腿坐着,打开那紫檀的小盒子,竟是满满一盒珍珠,粉白各有十颗,看上去皆有龙眼那么大,蒙着莹莹一层珠光,就算再不识货,也能看清这是好东西。

容娘心想,三夫人那样的家世真是底气十足,近年北地混战不休,朝廷一心为战,早就下令禁止采珠,南海珠池大都派驻军看守着,二十颗上品南珠,有钱也没地儿买去。

她把这盒珍珠塞进了大衣箱里,靠着箱子抬头伸展一下脖子,舒了口气,可是结束了,她这算是正式从顾氏大家族退休,往后就靠着这些年的积攒和夫人们给的大笔退休金好好过她的田园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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