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时间,你便辗转了好几处,我心里时常为你担忧呢”,这日天气好,春娘端着针线笸箩来看望容娘,吃着茶点,她放下针线跟容娘闲话。
“远去千里万里的,到底没个着落,我看如今回来,就定了吧,那战场上刀枪无眼的,叫你阿郎也退了,他有门路,到扬州谋个官职,你们也好经营家里,正经该生个孩子”
“哪有说的那样容易”,南方天亮的早,容娘连着几日比从前在北地时起的早,晚上又总觉得手脚冰冷睡不好觉,恹恹的托着腮,“便看今次吧,群光说这次打走石勒人,便能再换一地守备,说不准能到扬州”
“这黎大郎也真是出息,咱们村儿谁能想到他竟成将军了呢”,春娘啧啧几声,黎群光的身份在上河早已传开,起先人家还都不相信,还是村长为他正的名,春娘笑着说,“黎家那泼妇也晓得怕,几次回村都灰溜溜的不敢招惹人,把那两个老的也接走,如今不大回了,只剩黎二郎夫妻两个,阿辛算是苦日子到头了,看着人都年轻几分”
“她倒不必如此,谁耐烦去搭理她那种人”,黎群光从没想过要报复黎家人,容娘也觉得和这样的人家互不相关才是最好的关系,不过对黎二郎倒还有些小恩惠没还上,“黎二郎两个还算可以的,不是他们爹娘那种人”
“就是老实过了头,平白吃着些年的苦,若我是阿辛,早撂了这摊子,也就是她,能忍到现在”,春娘其实有些看不上阿辛,但又觉得她可怜,低声凑近容娘跟她说,“阿辛前头那个夭了,她一直想再有个孩儿,如今也如愿了,再有两月就要生产”
“啊,那明日我收拾些东西,你陪我去一趟吧”,容娘撑着桌子坐起来,“是好是歹的,他们两口子总归是照拂过群光”
“那你也不用准备太多,家里有红糖鸡蛋这些充一篮子也就是了”,春娘点头答应,又拿眼睛往堂屋外头瞟,刚刚孟若衡从门前走过去了,“这便住你家里了,黎大郎也是个心大的,他当真不在意?”
“小孟温和有礼,我和群光都视他如亲弟,这没什么的,他还带着小睿读书识礼呢,帮了我的大忙”
“行吧,你们家里事,我也不好多说”,毕竟是曾给容娘相看的人选,如今却以认来的阿弟身份住进了容娘家,春娘心里觉得怪尴尬的,她咂咂嘴,“只是村子里到底有些风言风语,你若听见了可不要伤神,都是那起子惯会胡说的”
容娘低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问起她赁出去的那十来亩田地。
春娘顺势转移话题,跟她说起了这一年地里的产出,容娘应得的那些米粮她攒在库里没动过,明日就叫刘山义给扛过来,还有些赤豆、黄豆、花生、芝麻诸类杂粮,今年丰收,朝廷又减了些税赋,她家里多做的几亩田着实收息不小,秋后便将根生宗生两个都送去了县里的书院念书。
“哎”,说起根生宗生,春娘苦叹一声起,她想起了张娘子家的阿岁,看了看容娘脸色,还是开口道,“阿荇那边你也别怪她,她心里受不住,有些事儿想不开”
容娘收敛神色,点了点头,张娘子怨怪上自己,她是十分能理解的,丧子之痛大抵也无人能够感同身受,逝者走的轻易,未亡人却要余生都在无尽的遗憾与惦念中渡过,恨便恨吧,恨石勒人也好,恨顾氏商行也好,恨容娘自己也好,只要张娘子还有气力恨,便能有气力活。
“这半晌又闲着了,甚也没做成,我就先回去了”,说了许久的话,茶水都斟过三遍味道淡下来,春娘才起身要回,“我婆婆还带着宝丫,我回去做晚饭了,你别送,瞧你精神头也不足,歇着吧”
“诶,那你慢走”
春娘走后,孟若衡才牵着小睿从屋里走出来,他如今住顾谨住过的那间客房,方才一直在小睿屋子里看书。
“这位娘子真能说,竟和你聊了一下午”,他站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笑着看容娘,“我实在想喝水,才出来走动一趟,她瞧见我说什么了”
“说你少年才俊,要给你相个好女娘”
“容娘,你不要拿我打趣儿”,孟若衡低头,有些脸红,“我尚无功名,又无恒产,配不上好女娘”
“你才多大,又勤读书,功名总归是会有的,到时还怕没有家财么”,容娘不许他看低自己,叫他去拿小炉子出来生火,“把药煲上,身子康健才是要紧呢”
“诶,我把屋子里的炉子也点上吧,我听你这几日晚上咳嗽,想是冷着了”
到了十一月底,扬州也正式进了寒冬,家里没有北方暖和的炕床,几个人都觉得比起往年格外冷些,早早的都穿上了厚袄。
孟若衡去墙角生炉子,容娘带着小睿进了厨房准备晚饭。
后院檐下挂着抹了盐的肉,厨房窗台子下堆着瓜果菜蔬,这些是前几日去逛集市买来这一月的伙食,容娘搭着凳子取了几根排骨下来,今日春娘来送了夏日渍的梅子露,她想弄些酸甜的菜式,给近日胃口不佳的小睿开开胃。
他们三人,一扇排骨切分,够吃四顿的,容娘想着,若是在京城,黎群光和杨青,再加上个焦榆,一整扇排骨也未必够他们吃,如今也好,省了自己的事儿。
将米饭蒸上再去处理菜肉,容娘洗干净排骨上抹的盐,放进冷水锅去焯,还要加姜片葱节和黄酒去腥,焯熟的排骨捞起来用凉水清洗,双手浸入冰凉井水那一刻,她打了个寒噤,赶紧拿出来凑到灶下暖和暖和,擦干水渍后,手上关节处都已经冻的红了。
干脆拿长筷搅和清洗排骨,倒进筲箕放在一边沥干水分,又转身回案板前切菜,除却排骨,今日还要简单炒个菘菜来吃,也算是荤素齐全。
小睿跟杨青学的烧火,如今已很会控制灶火大小,容娘要起锅烧油,他往灶孔里添了几根木柴,自己坐的远了些,跟孟若衡一起靠在身后的柴火堆上,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容娘炒菜。
容娘拴好防油污的围裙,从油罐子里舀了一勺冷油下锅,又去橱柜去冰糖,大手笔的倒进锅里划散来炒糖色,糖色要炒到颜色红亮,又微微油烟四溢才算好,将排骨统统倒进去,炒制到都均匀裹上糖色,再将切好的一大把姜丝倒进去继续翻炒。
炒到姜丝皱缩时,倒进去滚烫开水,锅里骤然滋滋作响,容娘转身准备煮排骨的酸甜酱汁,梅子露三勺,清酱一勺,陈醋两勺,黄酒两勺,再捞几颗盐渍的青梅,都倒进锅里去同煮,煮到汁水收干,酸甜气息洋溢整个厨房,这姜丝梅子糖醋排便可以起锅。
涮了锅又紧着炝炒了菘菜,便可以吃饭了,现如今家里吃饭的人少,天气又冷,他们便都是在厨房的小桌吃饭,灶下火不熄,厨房里十分温暖,吃完饭烧了热水洗干净碗筷后,大家都待在这里都不想回房间,几人凑在灶下烤火,讲起故事来,直到天黑才各自回屋。
“我把炉子给你拎进去,你晚上睡觉记得给窗户留条缝”,容娘走出厨房又咳了几声,孟若衡拢了拢衣领,从厨房将两个炉子拎出来,“小睿还小,开始点炉子,我就跟他一起睡”
“抱床厚被子去,你们两各盖各的,别钻了风进去,再着凉”
“我晓得”
屋子里生起火炉后温暖许多,但容娘盖着厚被子仍旧是手脚冰凉,她起来披上衣裳,点着蜡烛去开箱子,想找一找在北地时织的羊毛袜子,穿着那个睡觉或许会好一点。
她找好羊毛袜子,拢着蜡烛往床头走,忽的一阵心悸,手抖了抖,蜡烛油低落在手背,烫的她一哆嗦,将蜡烛掉在地上,烛光熄灭,室内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
她捂着手背往桌边走,拎起茶壶将里头凉了的茶水往手背上浇,把凝固的蜡油扣下来,皱着眉头抚了抚心口,敞开的窗户口子外吹进来一丝寒风,冷的她浑身一抖,这才晃过神来,赶紧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心神不宁的睡过去。
此时,千里之外的连城,治所里却是灯火通明。
“再烧些热水,拿干净棉布来”
“还是发烧,没法子了,去库里取烈酒来”
“已经出发去西州请柳大夫了,夜半能归”
顾谨手握□□守在烛火明亮的房门前,杨青也在一旁,还未卸甲,一身血污,右手紧紧抓着长刀,他脸色沉沉,一言不发的看着军医和连城里的医者匆忙进出,端出一盆又一盆鲜血染红的水来。
半晌,杨青突然扔下长刀,转身一脚踹向跪在地上的怀旭。
怀旭咳出一口污血,仰躺在地,愣愣的望着天空,狗儿不知所措的去扶他,被他推开。
“对不起”
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是他得意忘形,是他操之过急,才害的天生丧命,连累黎将军重伤。
“对不起”,怀旭颤抖着翻身,撑起身子继续跪,“我莽撞无知,贻误军情,该当军法处置,我认”
“阿青”,顾谨喝止还要继续抬脚的杨青,看了看怀旭,吩咐亲兵将他带下去治伤。
杨青冷哼一声,回到门边守着,里头出来个医者,用一块帕子包着个东西递给他。
“将军把这个揣在怀中,可是救了他一命,否则,那当胸一箭便要伤及心室了”
帕子里头是一块碎裂的羊脂白玉无事牌,沾染了鲜红血液,白玉倒是越发显得莹润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