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紫宁宫,她便跳下宫人的马车,阿争已经驾车在路口等着她了。
马车又沿着东九街往卿府而去。
已是亥时,长安街头一片寂静,灯火寥寥。
东九街两侧有一排引凤树,遮天蔽日,马车便在黑暗中前行。
头顶有细微的树叶窸窣声,似风从林中穿过,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阿争竖耳细听,青涩的面容陡然变得冷冽。
他一把勒住缰绳,马蹄高扬,一阵嘶鸣,阿争朝车中大声喝道:
“姑娘小心”
只听“铮”地一声,阿争灵巧侧身,一只羽箭便如闪电一般射入车辋上,木头迸裂。
黑漆漆的树林中又响起几声呜呜之音,阿争一个纵跃,翻身跳上车顶。
几只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着袭向马车,阿争长刀当臂,原地旋身,奋力一挥,金属箭头触及刀身,响起“哚哚哚”的沉重碰撞声,一圈过后,箭矢纷纷坠地。
阿争横刀身前,从方才射来的箭,默默判断着敌人的人数和方向。
又一轮羽箭咻咻射来,阿争一个翻身,单手撑在马车盖顶上,脚已悬空,只靠一只臂承受全身的重量,另一只手挥刀在空中划个圆弧,斩落大半羽箭。
车中的卿如许敛息静神,只听得阵阵箭矢破空声,便见一直羽箭嗖地扎入车舆中,箭头刺穿车壁,堪堪停在她身前一寸
“走”卿如许喝道。
阿争一个翻越落回车辕,拉起缰绳,挥鞭策马。马车便在街道上飞驰。
数不清的羽箭鸣啸而来,嗒嗒嗒嗒地打在马车上。卿如许此时跪倒在地,在颠簸中勉力支撑,一边躲避着穿车而入的箭矢。
两侧遮天的树影中有黑色人影穿梭闪现。阿争前后倾身,躲过了几枚箭矢。
只见一个黑影突然从空中飞身而来,一道寒光乍现,划破夜空。
阿争闪电般地出手一档,两刀相撞,发出嗡嗡震鸣声。
又是几番挥舞,阿争便接下来人三招,借着间隙,他抬腿猛地踹飞来人,又借着那人倒落的力道,推着自己挺身后仰,腹部向天,头尾向下,像一只滑翔的鸟。
转眼间,他两手便落在马车车沿上,又一借力,鲤鱼打挺般倒悬翻身,人便落在马车的华盖上。
“姑娘莫怕,阿争在。”
漫天碎树叶纷飞,几道黑影又从树梢跳落下来,也扑向立于车顶的少年。
阿争神情专注,毫无惧意。抬手接了来人一剑,刀剑相撞,少年旋即回身一转,人便已到了刺客身侧,又是一挥,刀便刺破了对方的胸膛
黑衣人便是闷哼一声,倒退两步,翻身滚下了马车。
又一道寒光刺来,阿争错步向前,便插入两位黑衣人之间,他手腕一翻,转挡为劈,横刀向两人斜砍而上
背后却又有一黑衣人划锋而来,他只好一个蹲身从三人间蹿出,黑衣人的刀便砍向车顶,刀锋狠戾,狠狠卡入车顶木梁,木头断裂声骤响,刀锋瞬间削掉了马车的一角。
车顶轰鸣,卿如许便从破掉的车顶中瞥到三个黑影正与阿争缠斗。黑衣人仗着势众,几个回合后,阿争便处了下风。
马车尚在疾驰,黑衣人的剑惊险地擦过阿争的左脸。一人的刀又是一劈,阿争单手纵刀去接,在巨大的力道下,阿争手腕一松,刀便脱了手,飞了出去。
对方的刀也瞬间向阿争砍来,他慌忙避让,刀锋便堪堪划过他的脸,面颊上瞬间破了道血口子。
卿如许眼见阿争手里没了武器,便一抬手,把藏在马车底座下的一柄短刃顺着车顶的破洞甩了上去。
“接着”
阿争正躬身躲开黑衣人刺来的剑锋,闻言接刃,指间一甩,刀柄就稳稳地落在手中。又借着这个档口,跟卿如许说话。
“姑娘别出来,阿争定誓死护卫姑娘”
话毕,人又在三位黑衣人间穿梭缠斗。
卿如许闻言,心中却不是滋味。
阿争才十七岁,跟她一样是孤儿出身,却没有得良善人家收养,而是被一个南疆的杀手组织歃血盟抓去,从小便被培养成杀手,接受了很多残酷训练,也受过很多虐待。后来被顾扶风救下,便加入了拂晓。
拂晓是顾扶风九年前创立的剑客组织,其下收编了九州大陆的通缉犯、叛国者及战争遗孤,以拂晓十七人众为核心成员,战力不容小觑。曾携拂晓十七人众与江湖上一个以以酷烈教义蛊惑百姓的魔教组织大伽罗教火拼,血洗藏幽谷,而一战成名。
但因为成员背景,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组织,为名门正派认为所厌恶,认为拂晓自己就是一个魔教,他们铲除大伽罗教只是黑道之间地盘之争罢了。
然而卿如许知道,拂晓的宗旨却是赤诚忠义,天下为家。顾扶风虽然是领头人,但拂晓中其实并没有上下级之分,而是以兄弟相称,十七人众便是十七兄弟。
只是阿争出于对顾扶风的感恩,所以一直称顾扶风为“主子”,即便顾扶风多次让他改口他也依然坚持。但所有人都把阿争视为亲弟弟,卿如许亦是。
如今此番凶险,她怎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为自己拼命
卿如许奋力爬到马车门口,打开车门,便伸手努力去够缰绳。马车顺着街道穿穿走走,她已然不知道这是到了哪条路上。
她握住缰绳,回头看了眼车顶,心中计算了一下位置和距离,便在勒马的瞬间借着马车刹车的力道,顺着地面滚了一滚,滚到自己预计的位置,反身跪倒,身体朝向马车。
“阿争闪开”
女子的怀中此时正夹着一张乌金小弓弩,是顾扶风为她量身定做的,小巧,但力道不差,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了使用这张弩也刻意练习了很久。
弩箭嗖地窜出,像金色的灵蛇,破空而去。
她冷静屏息,扣动弩机,连发三发。
一只弩箭正中一名黑衣人的腹部,弩箭力道十足,从前之后直接贯穿身体,扎入肉中响起沉钝的声响。
另一只弩箭擦过一个黑衣人的小腿,划破一道血口子。
还有一只落空了。
阿争借着这个间隙,一脚踹翻了中箭的黑衣人,又把匕首插入了另一人的肩膀中。
中伤的黑衣人继续阿争交手,另一位则飞身朝着卿如许的方向扑来
卿如许慌忙滚开闪避,便见黑衣人的刀狠狠砸落在她眼前,只有半尺的距离。
刀锋震碎了地上的青石板,碎石飞溅
卿如许大惊。
黑衣人拔出刀来,又朝着地上的卿如许砍去
阿争此时也急忙躲开交缠的黑衣人,向卿如许飞身过去,但无奈距离太远,为时已晚。
卿如许眼睁睁看着屠戮的刀夹着浓浓杀机,向她斩来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却是退无可退
电光火石间,只听“嚓铛”一声,一个通身银白的寒铁狼牙锤便挡住了那把急遽下落的刀锋
紧接着,眼前挥刀的黑衣人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卿如许还未看清来人,就感觉身子一轻,人便被一股力量带起,自己就飘落到了马车顶上,沿着车沿坐了下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回小十一可不能怪我迟到了”
一个面色黝黑,唇方口正的汉子,单手撑着脑袋,衣襟半敞,斜躺在马车顶上,放浪不羁地仰天大笑。
“六哥”全本.qbxsw.
卿如许这才看清了躺在一旁的汉子,顿时欣喜万分。
倒在地上的阿争听到来人的声音,也是一喜。
“在下算了,小十一交代了,这回不准老子自报家门。”汉子不满地瞥瞥嘴。
“卿丫头,可是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原本该昨天到的,结果我路上贪了口酒就给耽误了,幸好赶上了不然小十一可得骂死我了。”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
“小十七,叫你好好保护卿丫头,叫你平常不用功,明个起跟着我还得再练练”
跪坐在地上的阿争这才起身,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憨笑。
“知道了,六哥”
这半路杀出的汉子,便是拂晓十七人众的秦老六。而他口中的小十一,便是顾扶风,也称顾十一。阿争年纪最小,便又称小十七
三个黑衣人自然是不愿听他们在这儿话家常,重新休整后便朝秦老六扑身过来。
“哈哈,今儿个就叫你们看看老子这血牙的厉害”秦老六朗声一笑,便举着自己的银色狼牙锤跃下马车。
只见秦老六几个错步,人便到了三个黑衣人的中间,这本是被团团包围的绝差位置,一个黑衣人的刀已经斩向秦老六的肋下,另一个黑衣人的剑已经冲向了秦老六的后背,却见秦老六不知怎地,一个扭身,在没法借力的情况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躲过了两个连击。
两个黑衣人面色也是震惊,似乎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在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躲开两个高手合力的攻击。
然而只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秦老六的血牙便从黑衣人的脚底冲着门面向上挥去,而秦老六的一只腿也已经斜挥到另一个人的脑后。一击之后,门面被撞的黑衣人下巴应声断裂,像个破布口袋一样向上飞了几尺高又落了下来。
而后脑被腿制住的黑衣人倒下之后被秦老六借力,脑袋又撞向了第三个黑衣人的胸膛,如寺庙的鼓木敲击巨钟一般,俩人也便齐刷刷地摔倒在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三招制敌。
三个黑衣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在地上爬起不来。
“哎,也太不禁打了,老子还手痒着呢。可我们家小十一规定了,只准伤人不可杀人。罢了,罢了”
秦老六把血牙架在后肩上,觉得颇为扫兴。
卿如许便只是笑呵呵地看看她,回头招呼阿争。
“走吧阿争,咱们回了。”
阿争便把卿如许从马车顶上扶下来,让她钻回马车里,自己坐上车辕扬起鞭子。
秦老六便一步跃上马车顶,原地盘坐下来,就着夜色,拿出系在腰间的酒壶,一口一口地喝起酒来。
车子沿着长街缓行,夜晚的长安城似脱去了浮华的外衣,难得如此静谧安宁。
秦老六刚打完一场,松了松筋骨,似是心情舒畅,便高声唱起歌来。
“我许这风,不得留我身,
我许这夜,不能拦我路。
我许这世间,不可刍狗烹,
我许这天地,不得血腥纷。”
卿如许笑着听着,那是拂晓十七人众人人都会的一首曲儿。
歌声洪厚,低哑如钟,在静谧的长安街道上回荡,颇有几分洒然快意的江湖气。
阿争也乐呵呵地跟着汉子的歌,一同放声唱起来。
“我笑那痴儿,
总为名利折了腰
我笑那蠢人,
浮沉世间脱不了
红尘江山多烦扰,
只愿豪情醉逍遥”
夜色悠悠,歌声杳杳,数不清的胸臆恩仇,道不尽的怒马羁狂。
卿如许正想着,该要招得被扰了清梦的百姓开窗骂街了。就听歌声戛然而止,秦老六突然低头透过车顶的破洞来问卿如许。
“卿丫头,小十一去找叶姑娘,你怎么也不拦着”
卿如许眨眨眼,笑了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拦”
“那你就不吃醋”
“怎么会”卿如许面上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再说真要吃醋,也该是问问人家叶姑娘,可是吃我的醋。”
秦老六看了她一眼。
他虽然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人多如星辰,但他确实不懂女人。
“那你就不想知道小十一每次去见叶姑娘,都做些什么”
卿如许却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
“六哥知道”她抬眼去看车顶上的汉子。
“咳咳我我也不太清楚。”秦老六似乎被酒呛了一口,“我也只是见过那叶姑娘几次。”
秦老六在心里暗自骂娘,自己这个问题太不应该了,这不是给卿丫头心里添堵么,回头让小十一知道了也该拍桌子摔凳子了。
半晌,卿如许又问起秦老六,声音似有迟疑。
“六哥既见过叶姑娘,可知那位叶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前面专心驾车的阿争,闻言也偷偷竖起了耳朵。
秦老六瞅了瞅卿如许,便抚着下巴,似是认真地回忆。
“嗯好像就是温柔如水的那么一个人,长得呢确实是漂亮。还有那身材,啧啧啧。”秦老六用手比划了两下,语气中略略称赞,他比划完便斜着眼见瞟了一眼卿如许。
却见卿如许面上冷淡,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
过了会儿,车子已经驶入北四街,已经能看见卿宅门口挂着的灯笼了。
秦老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正色许多。
“卿丫头,今日偷袭你的人,心里可有数”
“嗯,有数。”
卿如许淡然回答。
“这算是个开始”
“是。”
卿如许抿紧唇,望着远方那一盏盏亮起的灯笼。
“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