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帝挑眉,“哦那便老四你说说吧。”
“儿臣早已发觉民间流通私盐一事,一直在暗中调查,正好那日大火,儿臣便立刻赶去了嘉会坊七十二号屋院查看,也已经查到了盐枭的真实身份。”承玦道。
承瑛猛地看了一眼承玦。
后面的周从严闻言,也抬起来眼。
“你的意思是,你那日去嘉会坊名为救火,实则在调查盐枭”宁帝眯起了眼睛。
“正是。其实那七十二号院并不是盐枭的老巢,只是一间囤放私盐的库房。为了找到盐枭背后真正的主谋,儿臣便一直暗中等待,那日见到那七十二号院跑出来了几个人,便着人跟着他们,于昨日,这才真正找到了那盐枭的枭首。此人现已关押在北镇抚司,等待父皇下旨审理。个中案情,臣已了解清楚,盐枭的身份,所串通的官员名册。儿臣已写明成册,还请父皇过目。”
承玦从怀中逃出一份文册,双手呈上。
宁帝身旁的李执立刻下去取来,呈给陛下。
这一招,是壁虎断尾。卿如许望着那文册,感觉上面正在滴血。
承玦自斩其尾,也便与诸罪划清了界限。
果然是朝中势力最为鼎盛的四皇子,堪负一副好口才,和一副狠心肠。轻轻一反手,就把局势全盘逆转了,白变成黑,罪变成功。卿如许无声轻叹。
宁帝打开文册,静静地扫了扫。
承玦与承瑛,便暗中眼神交汇,无声地交锋了几个来回。
承瑛心中十分不快,如此一来,他先前查的私盐案的一切,不就都变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宁帝看完后点点头,“这案情写得十分详实,看来老四,你确实下了些功夫。”
宁帝这话说听着倒是一语双关。
“多谢父皇夸赞,儿臣乃父皇的儿子,自然要学习父皇之智慧,承袭父皇之德行,为保住我大宁江山的稳固,做出一个皇子,也是一个臣子应有的贡献。”
承玦朗声说道,那句“父皇的儿子”念得比其他字眼重上许多。
卿如许扯了扯嘴角。这亲情牌也打出来了,是要提醒陛下,虎毒不食子啊。
承玦又道,“另外,儿臣还有一事禀报。先前儿臣与李松睿侍郎交好,儿臣听闻李侍郎竟然犯下许多罪责,心中也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儿臣从未想过他竟然会做出这些事来,痛心不已。但念及他与儿臣昔日的交情,他上有高龄老母,下有儿女,儿臣心中实在不忍。所以即便父皇责怪,儿臣也还是斗胆向父皇请求,可否念在李松睿也曾为大宁鞠躬尽瘁,便莫要牵连他的无辜家人,留他一双儿女的性命。”
说罢,承玦便重重叩地。他言语字字真切,情感真挚,俨然一个有情有义好儿郎。
如此,便也将那群黑衣人擅自闯昭狱之事,给模糊了许多。
无论那伙儿黑衣人是不是同他有关,他都是一身洁白,高风亮节。
卿如许摇了摇头,心中直想给他鼓掌。棋逢对手,也不枉费她辛苦筹谋。
宁帝摆了摆手,“李侍郎之事,待案件全部审理完,朕自有定夺。”
承瑛见承玦话已说完,便连忙坐直了。
“父皇,儿臣已经缓过来了。方才父皇问儿臣之事,儿臣现在可以回答了。”
承玦还跪在地上,便斜着眼睛看向承瑛,眼中闪过不解。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尾声,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宁帝也不解,“朕问你的问题”他回忆了一下,“朕问你,那些盐枭的身份,你可查到了什么,这个问题现在不是老四已经给了答案了么”
承瑛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
“父皇,这盐枭的身份是搞清楚了,可那刺杀儿臣的刺客的身份,儿臣还没向您禀报”
宁帝侧了侧头,“这二者有何区别”
“这二者,儿臣也不知有何区别,但也许儿臣讲出来以后,能帮助父皇确认这其中是否有区别。”
承玦面色未变。但卿如许却看到承玦的手指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证物呈上。”
李执便又下去取来承瑛从袖中取出的一件东西,呈给宁帝。
宁帝握着那个东西,端详了一会儿。
承玦看到,那是一块黑色的布料,上面似乎还有文字。
“这是何物”宁帝问道。
承瑛答道:“是刺杀儿臣的刺客,身上的衣料。那日儿臣遇到这些刺客,见他们都是一身黑衣着装,他们杀我时,我听他们喊了一句话。”
“喊了什么”
“他们喊的是玉皇代宁”承瑛伏地叩头。uu书库.uusk.
话音一落,殿中众人反应了一下,便突然纷纷跪成一片。
承玦冷汗涔涔。
“玉、皇、代、宁”宁帝一字一字地念道,龙颜震怒。
“父皇,这句话因那贼子喊得大声,因而当日儿臣身边所有的官员都听到了,绝无半分虚假那块黑布便是那贼子衣衫上的,外层全黑,但内里却绣了暗纹,虽然不明显,但可以从那丝线的经纬纵横中看出这四个字,父皇可以细看。”
“儿臣听闻那日也有黑衣人闯入昭狱,不知道周大人是否可有见过那黑衣人的衣着”
周从严听到这里也便走上前来,说道“臣本来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线索,就未向陛下禀明。我听闻那些狱卒砍伤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那黑衣人的衣袍外表是黑色,里层却露出一些暗黄色来,似是用暗黄色与黑色的线交织缝制。”
宁帝看了看手上的黑布,确实一边纯黑,一边是黑黄色的线交织而成。面上便愈加阴沉了许多。
承玦连忙打呼:“陛下,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宁帝冷冷喝道:“什么栽赃陷害,你的意思是你明白这玉皇代宁的意思,你知道这玉便指的是你的名字,玉便是玦吗”
承玦大惊。
他方才已经急急地将盐枭诸人上交,便是中了承瑛的诡计。
他方才说自己自己压着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便是承认自己与这些人私下接触过了。如果这些人的衣着与这四个字毫无关联,陛下便会怀疑是他从中做了手脚。
而这些人若与这四字有关,却又是将她自己置于死路。
如若他声称这闯昭狱和刺杀承瑛的人,与他查到的盐枭是两拨人,那这些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又该如何解释
若他说他们有意设计一切,要嫁祸于他,那为何时机又如此凑巧,非要赶在纵火和私盐查案当天
而今皇帝疑心已起,任承玦百口莫辩。
承玦心思极快,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一个连环计。
他方才一时大意,疏忽了承瑛说的刺杀一事。他确实派人阻拦承玦,却并未派人暗杀他。可他一开始说的就是刺杀,可见他早就算好了一切,而且,这还是一个连环计。
承瑛利用江陵案,不仅在宁帝面前得到表彰,也狠狠地拆掉了他的部分羽翼。这只是第一环。
承瑛还查到了他联合部分官员,打通黑市,贩卖私盐一事。这是第二环。
承瑛利用自己处理盐枭证据纵火一事,在昭狱纵火,以此诬陷他欲灭口李侍郎,此为第三环。
承瑛找人伪装刺杀,透露这玉皇代宁的信息,嫁祸给盐枭,又联通了闯入昭狱一事,诬陷他犯了谋逆之罪。这是第四环。
最后,承瑛还做了最重要的一步,便用第五个环将那第一环与第四环扣在了一起,让他彻底地钻进这个五重连环套里出不来了。
那就是,他算准自己会如何辩解,会选择自断一臂,交出盐枭。
如若他没有交出盐枭,那他这谋逆之罪便没有落点,所有案件都指向一个主谋,虽然那个主谋可能是他,但是一切都太顺撇了,顺撇到它就像一个布置好的局。
贩卖私盐罪、纵火罪、劫狱罪、谋逆罪,全都一股脑儿地扣在他头顶上,这太不合理了。
以宁帝的多疑,他也许根本就不会相信,也会认为是有人故意嫁祸给他。
更何况,这些案件都没有真凭实据来证明是他所为。
而如今他交了盐枭,拆散了这个连环套,一切便都真真假假更不分明了。
他表面上好像撇清了私盐案与自己的关联,却是把自己拖下了水。那谋逆之罪会像一颗火种一般,落入宁帝的心中,让他不断地猜忌自己、质疑自己。
卿如许看到这里,微微扬唇,便转身离去。
今天这一战,并不会让四皇子获得什么实质的罪名。
她从来都没有轻敌过,也知道要拉下四皇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她不急。
她知道,无论是贩卖私盐、勾结官员、杀人放火,这些罪名其实都没什么用。因为送到宁帝那里,宁帝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轻处置。
但是,有一条罪,是宁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谋逆。
她这一招,便是诛心之招。
这种罪,不能做的太实,因为太实,就会太假。
但也不能做的太虚,因为太虚,就没有实了。
就是要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更让人心里难受。
因为隔了一颗心,被猜忌的人,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拥有。
卿如许走在这座偌大的宫殿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皇城中,大口大口地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