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扶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十六岁。
屋子中很暗,很空。有淡淡的血腥味,向着窗户的方向飘去。
他一把将窗户阖上,不让那血腥味再扩散出去。
透过窗户的一点光线,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一朵巨大的血花,在他的胸口绽放开来。
那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灰白。他衣着华丽,那一身金银丝织的羽衣价值千金,那一双玉龙缂丝蟒靴价值万两。可那还不是他身上最贵的东西。
他最金贵的是,是那一张嘴。
他能坐到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位置上来,靠的正是那张可以卜算国运天命的嘴,和道貌岸然下的一副肮脏狠毒的心肠。
可如今,那张嘴,再也说不出任何泄露天机的谶言了。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
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身影藏在阴影里。
顾扶风走过去,见那女子全身不住地颤抖,面色如纸一般苍白。他扶起她来,见她连站都站不稳,便将她拦腰抱起来,走到门口才把她放下来。
“烬衣,你该回家了。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忘掉我。”
女子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眼神发愣,似是受了刺激,精神恍惚。
他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懂,便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
他回屋取了自己的佩剑,走到床前,拔剑出来。
那佩剑雕刻着繁复的图案,正中镶着一颗耀眼的黑珠子。
他做完一切,便出了房门。从屋门到院子正门,一共四十九步。
四十九,是个好数字。
人死后七日一祭,共祭七次,也是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算彻底断了此生尘缘。
他举剑,走完这四十九步,也杀光了这院子中的十二个门仆。如此,也算是彻底了断了所有前尘。
出了这道门,从此他就不再是嵘剑阁十二剑士之首。而是大逆不道的弑国者,是整个南蒙帝国的敌人,也是七国全境通缉悬赏的罪大恶极的逃犯。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躲过一波一波的官兵追捕,如何从一次一次的厮杀中死里逃生的。
他只记得有一天,他从一匹惊马的蹄下救了了一个小女孩,逐日的疲惫让他不堪负荷,所以没躲闪及时,被那马踢中了小腿,腿骨当时就断了。
可他看那孩子哭的梨花带雨,十分可爱,便强忍着剧痛朝她勾唇笑了笑,又把剩下的唯一馒头给了她,哄她开心。
可后来,他拖着伤腿刚走出长街,却见一大群官兵将他团团围住。兵荒马乱中,他瞥见了人群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稚嫩的嗓音指着他大喊,“就是那个人,他是坏人叔叔你们快杀了他”
可他不能怪她,他的通缉令贴得满城都是,闹得整个帝京人心惶惶。但凡是个人见着他,肯定都会害怕。
世道变得好快。
曾经他在南蒙还是人人称颂的扶风公子,是嵘剑阁最为骄傲的天纵奇才,连已经退隐的虚沌道人都说“此子天资惊世,百年难遇,来日必将名震武林,重写今世江湖”。那时他的故事在国都盛歌城中广为流传,惹得无数男子妒羡,无数女子暗自倾心。
而今他东躲西藏,四处逃窜,被官府追击,被同门追杀,还被百姓们扔过菜叶子,砸过鸡蛋,就连他的画像也被众人踩万人骂。
他的身上永远布满伤痕,旧的未愈,又添新伤。因为不敢再轻易露脸,所以他罩着风帽和披风,天气热了,伤口捂得发炎溃烂,他就拿刀剜去生脓的地方,重新包扎好。有时伤好不容易快好了,他被人追得急了,只能跳进水里躲一躲,伤口就又溃烂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他每日只是算着朝霞落日,能多熬一日,便多活一日。
可再落魄,再狼狈,他也没哭过。
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他哭。
疼,会过去。伤,会好转。被羞辱,也不会致命。反倒是他伤了师父的心,伤了师弟同门的情谊,伤了所有爱护他的人。若要哭,也该那些被伤害的人哭。
后来有一天,他浑身是伤,四处都是追击的人马,他退无可退。却突然觑见脚边有一狗洞,那洞不深,却容得下一个人。
他看着那洞,怔了半天,只听得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近。最后他一弯腰,钻了进去。
那洞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只能蜷着身子贴着墙,洞里的污浊沾得他满身都是。
他屏气敛息,抱着膝盖,埋着头。听着面前一大波官兵经过,又分头四散去寻。又一波官兵过来,来来回回的,而他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窝着。
后来他瞥见隔着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他这一抬头,俩人目光相交。他当下就咬紧了牙关,心底一沉。
他看着那男孩站起身来,从来来往往的官兵中穿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那时,他闭上了眼,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可却见着一把破伞突然遮住了那洞口,光线消失的瞬间,还有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
是个果子。
不知隔了多久,外面的人潮退却。他才捡起那果子,握在手中。
那把伞遮住了他的自尊,他的不堪,和他的一切。他便在那把伞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久很久。
那日,他打了一天的架,又淋了一天的雨,筋疲力尽,躲在一座房屋的屋檐下。
背后那间屋子里住了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其乐融融。
那些欢笑,离他好像很遥远,但又莫名刺耳。
身前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却无人注意到一旁的他。那些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已如前尘旧梦,飘散如烟。
顾扶风望着那路边积水空明,里面没有投下任何倒影,空空如也。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那时他身上的旧伤口已经开裂,新伤还未处理,血浸泡了里衣,一层一层,蔓延开来。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好累,什么也不想管了。
雨水顺着路边的槽渠向远处涓涓流走,他感觉自己全身流动着的血液,也在随之流走。
后来,街上又走过一个人,那人却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俯视着他,他身后背着两个东西,都被黑布重重包裹了起来,两个东西一大一小,似乎很重。
“会打架么”男人问道。
顾扶风费力地睁开眼,张了张嘴,“作甚”
“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书荒啦书屋.shuhuangsw.
“什么忙”
“杀个人。”
顾扶风看这人似个绿林刀客,他们名门正派出来的人,视这些人如宵小,一向不愿同他们为伍。
“不帮。”他言语生硬。
男人却很坚持。
“你得帮。”
“为何”
“因为你想死。”
“天要雨,人要死,将死之人,又能帮你做什么”顾扶风并不想掺和。
“反正要死,死前还帮别人一把,不是很好么”
“不好。你找别人吧。”
顾扶风将头靠在墙上,不想再理男人。
“不行,非你不可。”
顾扶风见那人赖着不走,着实烦人,便不快地问道:
“为何”
“我看你身上的伤,就知道你功夫很好。可你功夫这么好,却还受了这么多的伤,我又知道,你的心也很好。”
顾扶风半晌不语,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
“你既知道我宁可自伤,也不愿轻易杀人,你就该知道,我不合适。”
“合适。杀人的事我来做,但我的命,交给你保护。”
“那你要杀谁”
“其实也不一定要杀了他,我只是不想输。我有一个仇家,我追了他三年,每次同他比试,但每次都输。我想赢,所以我需要一个帮手。”
“如果我一定拒绝呢”
“我可以等。三年我也等过来了,多等一等也无妨。”
顾扶风无奈,动了动肩膀,让自己僵硬的身体恢复一点生机。
“我很贵。”
“不怕。五百两,行不行”
“不行。”
“七百两”
“太多。我只要五十。”
男人笑了起来,笑声豪迈。
“你都想死了,还要钱做什么”
“买副好棺材我怕冷。”
“行,一百吧。再添件厚棉衣。”男人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我没有武器。”
“我可以给你。你擅长用剑,对吧”
顾扶风点头。
男人就走到顾扶风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顾扶风一个。
俩人就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等雨停。
“我姓秦,你可以叫我老秦。小子,你怎么称呼”
“不过是笔生意,名字什么的,不必了吧。”
男人不认同地挑挑眉,却是点了点头。
雨停了,顾扶风就跟在男人身后,去了一家兵器铺子。铁匠见着一下子来了两个客人,便眉开眼笑地推荐兵器。
男人却没搭理那伙计,丢下一锭银子,绕过挂满武器的墙面,就到后院去了。
顾扶风见男人从背后取下东西来,打开小一些的那个黑布包,见是一块寒铁,看材质,并非俗品。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临阵前,才开始做武器。”
男人一笑,“小子,你可知道,兵器也有心。它陪你哭陪你笑,随你生随你死,你想想,你身边可有人能像它一般做到这些”
“那个,是你的武器”顾扶风指了指那个大的布包
“是,也是我亲手打的。名为血牙。”
这武器做起来甚慢,男人做剑的时候很安静,也很用心。因总站在火炉边,那衣服就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顾扶风就一直坐在一旁等着。
直直三日两夜,男人才做完那柄剑。
“你倒是不着急。”顾扶风无奈道,不过这三日倒是让他的伤好上许多。
男人讪讪一笑,将那柄剑甩给顾扶风,道:“试试合不合手。”
那剑朴实无华,可掂在手中,却十分趁手。
“好剑。”
“小子,给它个名字吧。”男人擦了擦头上的汗。
“不用。”顾扶风觉得这剑左右也不会跟自己太久,取名矫情了些。
“这个名儿虽然有点怪,但也算个名儿吧。”
男人以为“不用”是顾扶风给剑取的名字。
顾扶风看了他一眼,懒得辩解。
后来顾扶风走南闯北,这剑都跟着他,名字还是当初的那个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