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雪阁。
李玙许久不曾踏足秋微的院落,乍然进来,便觉得十分陌生新奇。
这间正堂的规制远远超出皇子孺人的标准,修的飞檐斗拱,重重错错,一俟眼下这般凄风苦雨的时节,便显得十分黯淡,因此常年备着羊脂大灯,照的室内明如白昼。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透明,透映着院中雨丝洗涤下碧绿如玉的树影。
房间当中架了一座银平脱花鸟屏障,占地极阔,足有一丈七八尺宽,其上花鸟足百,姿态各异,工艺十分精湛。两侧用高几架起越州十瓣莲花式样的大白瓷花盆,养着水仙。
时人赞美水仙‘绝无烟火上朱颜’,青与白的配色向来最是清雅,更兼暗香浮动,熏然如春,叫人松弛神往。
这幅景致勾起李玙心底深处模糊的记忆,仿佛曾在哪个华美的宫室见过一般。
他瞧了半天,才明白为什么眼熟。
这架屏障乃是十多年前圣人赏赐给邓国夫人窦氏的,国手之作,如今宫里也难见到这般精细的屏风了。至于水仙,本就是邓国夫人的最爱,幼时冬日,他还曾跟着她雕水仙头呢。
当真是用心良苦。
李玙嗤笑了声,撩起袍子在榻上坐了。
秋微穿着桃红袄子蜜合色裙子披了葱绿色披帛走出来,嘴角点了两点金渍,闪闪地,叫人误以为她在笑。她身后没带婢女,见了李玙也不行礼,提裙子在对面绣墩上坐了,昂首挑眉望着他,一言不发。
李玙轻慢地撇着眼神,“阿妹如今气性越发大了,见了郎主竟不行礼。”
秋微噗嗤笑。
“原来今日殿下是来与妾叙旧的。”
李玙笑笑指着屏障。
“本王与你本无旧可叙,可你偏将它摆在这里,提醒本王,如若不是你祖母仗义执言,殷殷劝解,本王在娘胎里便被圣人一副药打落,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秋微深知此事是李玙心底芥蒂,轻易不会拿出来玩笑,忙道,“从前殿下为此记恨圣人,妾不知如何劝解。圣人当年想是被太平公主逼迫太甚,实在无法可解,才动了那个心思。需知父母之爱子……”
她原打算劝解他的心结,可是李玙浓眉一皱,满脸讥诮冷淡,憋得秋微生生将话咽了回去。李玙懒怠看她,捡起一把泥金水仙花样地宫折扇,一上手,便闻见似有若无的一点香气。
他闭目轻嗅,分辨出其中依稀有豆蔻、苏合、白檀等物,并无沉水,便放心地举起来扇着。
“后来,本王的生母过世,又是靠你祖母勉力周旋,才得了王皇后青眼,在宫里头活下来。两番救命的恩情委实不浅,如何?你趁本王不在,肆意欺压本王的爱妾,得罪了本王,便想借她老人家保命了?”
——他这副嘴脸竟真是为了杜若?!
秋微怔然看他,又看向屏风,有欲哭无泪的憋屈,无奈地摇头低声解释。
“妾留着它,是因为殿下曾站在它跟前问妾,做殿下的孺人,可会在薛家姐姐跟前自惭形秽。妾当时回答殿下,人在所爱之人面前,无论境遇高下,总是会觉得自己不够好的。”
李玙颇受震动,竹马青梅之事纷至沓来。
可是两人之间旧怨太多,早已无从厘清。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放弃了对秋微的感情,剩下的只有信任,如果今日非要重头来过,不啻于断骨重接,太难了,算了。
他的音调由刻意冷漠转为不解,“我冷了你许多年,你还不曾放下么?”
“殿下要妾怎么放得下呢?”
秋微身子一颤,嚷起来,“殿下算计太子,条条妙计全用的窦家人,连妾身边最伶俐可用那个也拿了去,妾想问一问她的下落也不成。殿下是笃定妾痴心妄想,绝不会在殿下背后捅刀子吗?”
李玙给她瞧得很不自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阿妹休做多情之语。从前本王恳求你,不要与韦家做无谓意气之争,激得英芙胡乱施为。你是如何回答本王的?”
他目光冷寂,声音低沉了两分。
“你说窦家想借本王大展宏图,却没想到押注在个窝囊废身上,白白折损了你祖母的根基。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王确是窝囊无用,阿妹为何不早日另请高明?”
秋微听得一阵心寒酸楚,心肝肺腑如泡在隔年泡菜坛子里,里里外外都酸到尽了。相识二十年,嫁与他近十年,磕磕绊绊没有多少好日子,然她始终顾念小时候一处长大的情分,他却只记得争吵时的愤懑之语。
破镜难圆,一旦裂了,终究是回不了头。
秋微大感悲苦,拿绢子不停地摁眼角,喉头滚动,分明在啜泣,脸上却是一滴泪都没有。
“殿下早慧,记事也早,牢牢记得年幼时的委屈怨恨,不如意处便向亲近之人任意发泄。妾起初想着,殿下天性体恤温柔,并不是暴虐冷漠之人,要不是太难受了,怎么会对妾……拿捏妾的心意,欲擒故纵,就像猫儿戏老鼠一般残酷?倘若如此这般,殿下当真能泄愤也好,妾都愿意承受,可是……可是殿下偏就去钻牛角尖,把身子往坏里糟蹋……如今妾都不知道到了何等田地!”
秋微越说越觉前路茫茫,冰棱一样的狭长眼儿闪闪烁烁。
李玙白着脸,一脸疲态地躺入香木斜椅,修长的手指挡住上半张面孔,“罢了罢了,我也累了,在你这里歇一会子,旁的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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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微泪如雨注,哀恳道,“妾多年来尽力排解为殿下排解忧愁,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将心思花在大郎身上。殿下,今日的大郎,处境比你当年更艰难。妾的祖母在圣人跟前有舍身救命的恩情,且王皇后虽然冷漠孤僻,毕竟不是歹毒之人。可是如今,妾在殿下面前哪有一丝薄面呢?殿下再这样掂量轻重,势取平衡,妾实在是护不住大郎了!”
李玙诧然动容,挺身追问。
“大郎不是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秋微哭得声噎气短,指着他骂。
“你镇日里自以为纵横裨益,把王府管教得铁桶一般,事事皆在掌握!你!大郎还不满十一岁,他们就拿不男不女的妖人引诱他!把房中花样教了个遍!如今幸而是未曾染病,不然你还能指望他什么?!”
李玙听得脑内轰然一响,便听秋微拿帕子摁着胸口,凄惶愤恨地高声喊人。
“带她进来!”
几个侍卫走到里面,为首的身高八丈,高大壮硕,铁塔似的身段,手里提溜着一个长发委地,瘦骨伶仃的黄衣小内侍,瞧身量只有十岁左右年纪,窄肩细腰,满身血痕,四肢细软软垂在身侧,分明是叫人狠狠打过。
血腥味一丝丝沁入原本明朗的空气,令人恶心欲呕。
秋微印了印眼角泪迹,清了嗓子道,“殿下,这丫头肚子里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倘若生下来,便是您的长孙。”
李玙大惊,自己才将将二十六岁,居然已经有了长孙!
他脑子一阵发木,先是惶然继而暴怒。
那人仿佛被这句话抽了一鞭子,骤然清醒过来,死命胡乱挣扎着要下地,哪里挣扎得动分毫,侍卫铁样的粗手钳制住她,高高提起,连脚尖都落不到地。
秋微抬手道,“放她下来。”
侍卫把手一撒,石楠咣当坠地,立时连滚带爬地呜呜哭着凑到李玙身前,扒开头发,忽地抬出一张肮脏浑浊的面目。粗粝的皮肤,短促浓密的眉毛,圆厚的鼻头,非要说是女孩儿,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可是猛一眼看上去,总还是像男孩子更多。
李玙被这神情很有些不正常的孩子吓得心惊肉跳,颤声问。
“你,你是何人?”
石楠吱吱哇哇哭叫,却是音调诡异,字不成句,更兼浑身恶臭。
李玙富贵窝里养大的人,哪里受得了污秽气息?才刚皱眉,她便十分警觉地察觉到,生怕再被人提走,急着把前襟往两边一扯。
便听几个侍卫皆是忽地倒喘粗气。
李玙眉眼连闪,只见她袍衫底下未及寸缕,已悄然萌发而跳动的身躯,纤细的柳腰,连同底下更不堪入目的部分,全盘托出一览无余。
李玙急怒攻心,满脸涨得通红,按捺不住踏步向前,抬手刷地打了她一个耳光,跟着狠狠替她拉紧衣襟。
石楠呆了呆,早已哭肿的双眼闪出一丝光亮,反手慢慢抹了抹脸上的血痕泪迹,渐渐平静下来。
秋微在旁看得明白,知道李玙最见不得女眷受苦,遂亲手搭了件斗篷在她身上,徐徐道,“你有什么冤情,如今见着王爷,都可以明说了。”
石楠浑身战栗,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叫。
“我要回家!”
她的嗓音全然不似女孩脆嫩尖锐,反而粗嘎嘎干瘪瘪的,像被烟熏过,又与寻常内侍不同,有股特别的婉转,组合起来便十分诡异,甚至有些瘆人。那侍卫是窦家原先调理过专门陪房出嫁的,专司内宅阴私事,即使当着李玙的面也毫不客气,大掌一捏,便把石楠两臂往后吊着提到半空。
石楠益发啼哭,厉声大叫,惨不忍闻。
李玙实在看不过眼,一个箭步冲上前,倏然出手,一把就按住了侍卫的肩膀。
“啊!殿下!”瞬时几个侍卫尽皆耸动,秋微也立刻起身。
李玙接了石楠揽在怀里,淡然道,“你们都出去。”
那侍卫道,“殿下别叫这妮子蒙蔽了,手爪利着呢,可千万别近她的身。”
“出去。”
李玙看也不看他们,小心翼翼把石楠放到榻上坐好。秋微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亲自领着诸人退场,只留下李玙和石楠。
石楠捧着肚子重又抽泣起来,李玙不忍直视,想了想问,“你家在哪里?”
“咸阳,我是咸阳人。”
“谁教你那些祸害我儿的手段?”
石楠愤恨地撕扯着嗓子大喊,“我不认得谁是你儿子!”
一阵长久的静默。
石楠皱着眉眼哭得泪眼婆娑。
“嬷嬷不学就打,我,我怕死。青天大老爷,你饶了我吧,我不要什么孩儿,你送我回家!我家门口有一簇石楠,比我还高,是粉紫色的!你往咸阳街道上寻,一定能寻着的!”
眼泪把她脸上黑黢黢的污泥血痕洗掉大半,露出一双圆溜溜乖巧的眼睛,倘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应当不难看。
李玙万没想到有人的手段能如此下作,这样干净甜美的女孩儿,拿来做这般用处。他望着她的翦水秋瞳,樱桃小口,迟迟下不了决心。韦家十六娘心甘情愿要玩《升官图》,怎能不承担风险?可是眼前的女孩儿纯然是个工具而已。
石楠见他不语,心里怕上来,横了横心,闭住气,纤纤素手向着李玙身上伸过来。她十指光秃秃的,没有蔻丹香粉,也没有手镯戒指,可是纤长的指尖白皙细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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