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勾肩坐在窗前,看杜若纤细手指翻飞如蝶,拈起两张白麻纸平铺在桌上,用小巧恰可握在掌中的小银剪刀绞出云鸟、花蝶、雕栏、树木等形状的花片,然后按照寻常锦缎纹饰的排布方式,一一覆盖在白麻布上,再拈起备好的青绿翠竹小管,沾上嫣红、宝蓝等染料,轻轻地,尽量均匀地吹洒在纸面上。

这套动作的褃节儿便是个吹字。

吹重了,难免带出口沫,污染布面色泽,吹轻了又色淡无趣儿。

铃兰替杜若准备了二三十根小竹管,她吹一根废一根,折腾半天还没留下一张满意的。

“蠢材……”

李玙看得着急,忘了手上还包扎白布,只顾抢过竹管,不妨蹭的满手银红,细看还闪磷光,不由得奇道。

“诶?这个色有些意思,一闪一闪的。”

杜若没好气儿。

“这是妾专门磨了贝母粉掺和进去的,拢共就那么一小碟子,还没用呢,全抹殿下身上了!”

“多稀罕玩意儿!”

李玙看她腮帮子气鼓鼓地胀着,安慰,“孤替你吹了这些,不成再说。”

他中指和食指被包扎带紧紧缠住分不开,只能勉强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竹管,在甜白瓷小盒子里沾上见底的那点染料,小心地对着白麻布吹起来。

他眼窝子生的深,灯下低着头,卧蚕下缘有点阴影,瞳仁静定像两汪深潭。

杜若抱着胳膊认真观察,忍不住击节赞叹。

“殿下吹得真好!”

李玙得意的拈起白麻布抖了抖。

“瞧见没有,叫你跟着孤学学,早起早睡,吐纳呼吸,调理内息,你就是不听。气息不稳,如何玩得好吹染?”

李玙的性子,往好听说是随风使尽帆,往难听说就是蹬鼻子上脸,人家爱慕他三分,他非要引逗挖掘,栽培成五分。明知道杜若不喜欢打打杀杀,偏要扭着她舞枪弄棒才好,单学个骑马就掉半条命了,这又来新花招。

杜若懒得理他,接过白麻布小心地一张张揭去纸面上的花片,只见银红带着闪粉的底色上,一排排双飞燕与杏花星罗棋布,仿若绘画中的留白,十分清雅。

“这张好,留着妾裁块披帛。”

“好什么好?有杏花没春雨,再者双飞燕怎及并头鸳鸯?”

李玙拍拍手,舒坦地往后靠住软枕,盘起腿拈一颗蜜糖香瓜条尝尝,眼神没对着杜若,可是心耳神意全在,知道她眼巴巴等着评论,不紧不慢微挑长眉,一双亮闪闪的桃花眼满是揶揄挑剔,笑意盈盈如述。

“这块花样当披帛用太简单,还要点缀些刺绣纹样才好,或是收个边儿,缀条索子,那太难为你。不如裁小些,就方巾大,一块块混着用吧,最简单。”

“殿下就喜欢花里胡哨!”

这明摆着是看不上她的手艺,杜若把麻布推到他怀里,赌气起身伸了个懒腰,扬声喊人来。

“海桐!”

雕花隔断后头响起一道温和又谨慎的女声,紧跟着铃兰转出来。

“娘子玩儿完了?方才翠羽来传话,奴婢们怕扰了娘子的雅兴,没进来回禀。”

“怎么了?”

李玙扭头向神色颇为异常的铃兰看过去,缓缓放下手里的竹管。

“……含光法师方才自戕,把碗砸了,碎瓷片扎进喉咙里,溅了满墙满地的血,得亏翠羽眼明手快,硬夺了去,把手都划伤了。长风替法师包扎过,说性命暂且无碍。才海桐气冲冲说要去把看守的人骂一顿……还没回来。”

李玙沉默着,杜若便道,“啊,她真是急性子,人成心寻死,谁拦得住呢?你去跟翠羽说一声,歇三五天无妨,把手上养好了再来办差。”

铃兰答应着退下。

李玙冷笑。

“真真儿是个无胆的鼠辈,才关了几天而已,就吓得自寻死路,哼,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也是你心慈手软,还给他吃什么稀粥小菜,干饿着才好。”

——这思路和张孺人一脉相承,难道是宫里的惯例,小惩大诫,以挨饿为主要手段?

杜若站起身,发髻上珊瑚玉兰簪摇摇欲坠。

她望了眼远方天穹血红的夕阳。

“有件小事,妾要请殿下拿主意。十九娘虽是庶出,到底姓韦,妾听蕉叶几次说起,太子妃待她……总之是不大诚挚,可她却感恩戴德,想来是在韦家日子更不好过。十二三岁的姑娘家,再过两年就该及笄议亲事了,殿下做她的姐夫,替她顾虑前程也是分内事。无论太子妃如何处置,她再住明月院都不大妥当了,不如另立个院子好好教养起来吧?”

李玙点头,冷冷道,“哼,她自矜身份,倚仗韦坚,连对孤都敢逼迫,自然看不起庶出的妹妹,听闻十九娘生的标致,她便奇货可居,据为己有,当真是刻薄成性。送回韦家去反倒害了她,你看着办吧,不过是一份嫁妆,孤备办得起。”

杜若又道,“殿下真要杀了太子妃么?依妾所见,即便不为六郎打算,也断断不能闹出杀妻的事儿来。殿下能容崔长史一条命,不如就把太子妃禁足在明月院。即便只是禁足,于圣人跟前,或是韦家,都要小心交代呢。”

李玙眉头紧锁,神情竟有些阴冷不定。

“哪里是孤要杀她?是她知道孤投鼠忌器,想用自己性命保住那妖僧。”

杜若打量他片刻,明白他确实未动杀心,便了然地叹了口气。

“情之所至,太子妃犯糊涂罢了。其实她心里清楚,那和尚对她未必没有图谋。殿下想平息此事,不如从别处徐徐着手。不过当务之急,他自戕的事儿,断断不能让太子妃知晓。”

“二娘的意思是?”

“殿下不觉得奇怪么?寻常妇人,若非形势所迫,谁肯姊妹共侍一人?既然是男女通奸,并无名利诱导,纯为满足一己私欲,何必行此龌龊行径?再者,薛王妃与那和尚来往多年,情分不浅,怎肯多添上一个太子妃?您瞧那回妾的阿姐一时误会,气哼哼打上门来的情形,才是人之常情。可为何她两人竟全无争奇斗艳之心,反能共处年余。妾想,这内里详情如能剖开细论,兴许太子妃会幡然醒悟也不一定。”

“哦——”

李玙撑着额角饶有兴味的眨了眨眼。

“怎么孤把这话细品品,二娘仿似觉得,无名利诱导的通奸之情,才是纯而又纯的真爱啊?”

他顿了顿,拉住杜若的衣带扯她靠近。

“孤仗势欺人硬夺了二娘,害的二娘丢了王妃之位,又与姐夫的仰慕失之交臂。嗯,不然,孤连你也一道放出府去,由得你另寻自由?”

自那回张良娣夜访,也不知哪句话说到李玙心坎儿里,他竟真就纡尊降贵,亲自走去与众位姬妾一一交代,若情愿下堂而去,地契银钱都好商量。虽说到末了真正肯走的不过三五位,杜若却大为刮目相看,奉承了他好几天。

当下杜若无视虎视眈眈的目光,从容不迫端起李玙的残茶喝了口,反问。

“诶,什么叫连妾一道?殿下还要再放一批?”

李玙啧了声,很是不满。

“如今想吓唬二娘当真不容易,凭孤怎么威逼利诱,二娘都稳坐钓鱼台不慌不忙。真没劲!”

杜若款款下拜,身姿轻摆如弱柳迎风。

“殿下的威风,出了这道门,自有天下人瞻仰赞叹,何必囿于妾的浅窄见识?”

————

韦坚府,朗诗阁。

薛王妃韦青芙站在紫薇树下的青草地里,丝毫不顾惜名贵精致的缭绫裙裾和丝绸鞋履沾上湿润的泥土。

昨夜下过一阵急雨,细密紫薇坠落满地,连青石板路上也染了淡淡的紫色,惜乎枝头已经所剩无几。她挥手令侍女退下,妆容精致的双眼定定望向室内恍若无人的安静。

姜氏从内堂迎出来,微笑着客套。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见到元娘子归宁。薛王那样人高马大的汉子,瞧着也不是什么斯斯文文的人,偏对元娘子和声悦色,极之体贴。那时我便想,再过三五年,不知道二郎对我会不会如此。其实我比元娘子还大三岁,可是跟着二郎序齿,应当叫你一声大姐。”

青芙不接话茬,只伸手抚了抚紫薇光洁的枝干。

“你把老宅的树都移过来了?”

“阿娘念旧,这座院子才刚定了地方,她就念叨着舍不得老宅的水井、瓦头,一时又舍不得芭蕉。我与二郎商量,也不费事儿,索性能挪的都挪一道。这棵紫薇从前就种在阿娘堂前的,每到盛夏花开无数,引得蜂蝶环绕,大姐记得么?”

青芙不答。

“……当初我嫁进韦家半年,就跟着二郎出京赴任了,那时大姐怀着大郎,行动不便,后头要照拂薛王十几个儿女,事事忙乱,咱们姑嫂通信也少,不及与英芙那样亲厚。可是我心里敬重大姐,却是一丝儿都没有少的。”

姜氏受姜皎被贬事件的拖累,成婚时已经二十二岁,蔚然老女,比韦坚大出半轮,却一直口口声声叫青芙姐姐。

青芙觉得滑稽,“弟妹一张嘴抹了蜜似的甜,难怪二弟对你言听计从,喘声气儿也要听你的指派。”

姜氏一怔。

“只可惜,我们母女三个不是你手里盘弄的核桃。”

青芙转身面对她,语气咄咄逼人,姜氏却丝毫不动气,反而笑了起来,“那,大姐今日回来,是有何指教?”

“我阿娘呢?”

青芙的反应比姜氏设想的还要激烈,令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的性子,当初怎么会听从太夫人的安排,嫁给薛王做填房的。

老夫少妻,诚然多得是恩爱逾常,捧在手心里宝贝,可那是寻常人家。

至于天家夫妻,距离皇位太近,情分、关系大大变样。薛王可不是一般的宗室子,他死后得了惠宣太子的称号,可见也曾经是可能的继承人之一,只不过圣人刀锋凌厉,把他斩于马下罢了。

“你阿娘……”

姜氏缓缓道,“阿娘病得厉害,不宜见人,大姐不如稍待三五个月,再回来不迟。”

青芙不愧是坐稳了十年王妃位置的人,并没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惊掉下巴,只是呼吸稍微顿了片刻,便嗤笑出声。

“姜林栖,你搞什么鬼?我阿娘六旬老妇,娘家王氏衰微,夫家大伯小叔皆无可靠,最有出息的儿女便是你夫君,你用得着防备她?”

姜氏语气还是淡淡的。

“阿娘果然百无一用的话,今日大姐匆匆回来是为什么呢?”

“六娘当面打你嘴巴,叫你别管我们韦家的事!”青芙高声呵斥她,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趾高气扬。

“册封礼过去还不足一月,你就忘了谁才是太子妃?”

姜氏愕然。

曾经挂名太子妃有多么荣耀,事后再被人提起就多么耻辱,更何况那个当初与她鸳盟空订之人已经在黄泉踯躅。

她发现青芙、英芙姐妹俩在别的方面大相径庭,在捅人心窝子方面,却都是一捅一个准。

“谁才是太子妃嘛……”

姜氏笑了笑,对这个敏感话题毫不避忌,反而十分地坦然,“其实大姐应该明白,连太子都能换来换去,何况太子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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