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居。

杜若站在水晶大缸前摆弄才摘来的几枝荷花。

红的也有,金的也有,粉的也有,紫地黄蕊的睡莲也有,形态大小各不同,有含苞的,亦有累累欲坠的。

她很有耐性,换着花样儿搭配,嘴里念念有词。

“姓柳,女孩儿,头胎,叫什么好呢?又要大方,又要别致,意头还要好,真真难得很。”

铃兰跟着想主意。

“……夏天生的,顺着荷花起名儿倒好。就是重了太子妃那一排姐妹,奴婢记得头先,鄂王妃的闺名好像是叫水芸,如今那个十九娘,叫水芝。”

杜若摇头说不好。

“水芸、水芝都是芙蕖的别称,美则美矣,太刁钻,寻常人家不懂。”

海桐从外头走进来,啧声道。

“难怪从前老郎官爱说风水轮流转,良娣猜猜,谁来了?”

杜若放下花枝看着她问。

“照你这蹄子小性捉狭,是谁如你的意,割舍脸面上门来求人了?”

海桐笑得合不拢嘴。

“可不就是!良娣记得,那年咱们与杨四娘和她哥哥一道去安国寺吃烤柿子,坐的是杨家的马车,谁知晌午来了个嬷嬷,说他们家太夫人不准哥儿姐儿没长辈带着在外玩耍,立时拘了他俩回去,竟一车就走了。撇下咱俩难办,亏得元娘子心细,瞧咱们老没回去,专门找过来,才接回家。后头元娘子嘱咐你,再不能坐别人家的车出门。”

“哦——”

杜若边笑边摇头。

“那也不怪人家,后来阿洄见了我直赔不是,说是底下人办事糊涂,还是子佩傻乎乎讲了真话,太夫人就是不喜欢我与他们俩一处。难道是阿洄来了?那你说这一车话,他又没为难过我。快请他进来。”

海桐道,“杨家小郎君待人多么和气,比杨四娘还好相处呢,奴婢怎么会看他的笑话儿。是太夫人来了!”

“太夫人?”

杜若咦了一声。

“我从前又不曾上杨家去拜会过她老人家,她怎么会来寻我?多半是寻太子罢。你别胡乱说嘴,快请到仁山殿去。杨家九代勋贵,我何德何能与她平起平坐,对坐喝茶?!不过,倒也不必请太子回来,只推了就罢。”

海桐神色微妙,拈着一页洒金笺悠悠莞尔。

“良娣猜错了,太夫人指名道姓就是要见您。拜帖在相公们手上斟酌回复,礼单可就在这儿。”

铃兰接过来瞧了个大概,连声道,“哟,这位老太太手笔可真大,这份儿礼,给四品官贺寿都够了。”

她望了眼满面错愕的杜若。

“良娣连高郎官都应酬得起,麦夫人昨儿还打发人送南粤点心来呢,怎么听见区区杨家就愣神了?太夫人再凶狠,如今也绝不敢对良娣施以颜色。”

“我倒不是怕她脸色难看。”

杜若想一想,举着两只手等龙胆来替她抹干,换了身油绿怀素纱的对襟褂子,配竹叶青的简薄裙子。

再看头上,发髻还算齐整,就只单插了根东珠,一串形如珍珠的茉莉花苞,一条红缎带。

别说外人,连李玙都嫌单调,她又不耐烦重新梳头,对着镜子一味的烦恼。

海桐忙打开首饰盒子捡了对琥珀雕的玉兰花长耳坠挂上,半红不黄的色调,花芯向下打开,倒还轻巧矜贵。

“我就是慨叹,此一时彼一时,杨家折了个子佩,又倒了个惠妃,如今是有些没着落,只是怎么想起来寻我呢?”

她忖了忖。

“不为子佩,亦不能为阿洄,那还能为什么?难不成子衿的婚事要问我?罢罢罢,我可不敢招惹那个女夫子。”

“去了就知道了,太夫人还能吃了你?”

海桐端起她的胳膊,回头望一眼铃兰。

“姐姐一起罢,万一她狗嘴里吐出象牙,白把良娣气坏了,姐姐能挡两句。”

三人便匆匆出门,走渡鹤桥去仁山殿。

夏日阳光打在灌木丛碧青厚实的树叶上,像洒了层金箔一样,树影婆娑,百花休眠,一种迟钝的静谧,唯有蝉声阵阵,海桐打着把折扇替杜若遮阳。

一时到了,果然见两个内侍打扮的生面孔守在殿外,应是长宁公主府的人,见了杜若都忙不迭躬身作揖。

杜若含笑点头,就听见长生的嗓音从正堂传出来,口气很是轻快。

“太夫人说笑了,杜良娣虽是太子妾侍,究竟是您子侄辈,怎敢拿乔呢?不过是府里地方太大,走过来也有会子功夫。”

杜若听了就有些不忿,瞟一眼海桐,提着裙子进屋。

照朝廷品阶规矩,太夫人身上有个四品的诰命,杜若是三品的良娣,两人相见,是应当太夫人先行礼的。

可是杜若从来不肯在这些事上争风头,便顺着方才长生的话头,抢先一步叠手蹲身福了福,客气道。

“妾来得迟了,还望太夫人瞧在子佩面上,千万莫责怪妾。”

太夫人的视线停在她身上。

杜若这个女孩子,她听说也有三五年了。

打从一入韦氏族学,子佩和杨洄两个便日日挂在嘴上提。

子佩单纯,只夸赞她美貌有趣,顶顶会打扮,衣装配饰都能出人意表,又别出心裁;杨洄懂事些,不肯承认她漂亮,言语间却总带出喜爱之意。

太夫人年高人精,哪能不明白杨洄的意思?

无非是想在婚前纳个爱妾罢了。

倘若太华公主年纪大些,如他愿也无妨,偏只有咸宜年龄相当,咸宜那个性子啊——

太夫人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简直与她老子一模一样,又臭又硬,凭是自家错了十分,也绝不会认一分,她又真心恋慕杨洄,卧榻之侧怎么容得下他人安睡?

所以太夫人只当听不懂杨洄旁敲侧击,连带对子佩的唠唠叨叨也烦起来。

要不是后头看子佩穿衣打扮的功力确有提升,就不让她上劳什子学了。

前尘往事在太夫人心里过了一遍。

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名动韦、杨两家的小美人儿,还真趟出个方向,把她为子佩铺好的路抢去走了,也就子佩那个吃白饭的糊涂虫,至今与她姐妹相称,一个是太子良娣,一个夫君傍着太子府赚几贯小菜钱,竟还天天乐呵呵的。

太夫人恨得牙痒,面上撑住一团和气,笑着招手,把杜若揽到怀里心肝儿肉的叫宝贝。

“快来快来,老身又不是外人,良娣就跟着子佩叫一声祖母吧!也是你们姐俩都嫁的早,不然小姑娘家家的,趁着这大热的天,跟老身去城外庄子上纳凉,碧波千顷,浮花浪蕊,何等惬意!再教你们熬一道荷花羹,香得很呢!”

杜若一阵恶寒。

这位老夫人面相慈爱端庄,瞧着比韦家太夫人厚道些,怎么见了人就强行当祖母,上回见李玙是,这回见她又是。

她立时坐直身子,堆起满面假笑。

“太夫人说的很是,不如妾把子佩也请来,咱们三人一道乐呵乐呵?”

“那倒不用!老身才见过她的。”太夫人扬声朗朗大笑。

“你们两个亲香,长辈就放心了,哎呀这人哪,养儿方知父母恩,自己生养了,就明白爷娘有多难了。”

她放出眼光重新打量杜若峰是峰,谷是谷的身段,隐晦道。

“你倒是不用着急,年纪还小,再过一二年生养不迟,不过平日多吃些,吃胖点儿的好。我们子佩就耽搁不得了!”

杜若有些意外。

太夫人主动登门,还送了不少礼物,怎么讲起子佩的肚子来了?

这话题她不好接,也不愿意接,便客气地微笑不语。

太夫人越发酸得难受,从前瞧不起的小丫头片子,如今成就反在她之上,叫她低声下气对晚辈求告,简直不是个滋味儿。

两人脸上颜色都不太好,一旁的长生看出来。

他之前客气,是怕太夫人真与杜若有交情,既然并非如此,就不用顾虑了,便故意踩着她痛处说话。

“太夫人不知道,那回惠妃娘娘做主给各位皇子挑选妾侍,几十上百号人呢,太子真真儿是从人堆儿里一眼取中杜良娣,其他什么高门贵女、崔卢李郑王的,都没放在心上。回来还和奴婢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奴婢哪懂这些个拗断肠子的话,问府里的相公们,才知道意思。所以千里姻缘一线牵,凡事都是注定的,勉强真没意思,您说是吧?”

太夫人顿时脸色大变,胸膛起伏,手指捏住桌上的茶碗颤动,似乎随时就要对准长生扔过去。

当初向李玙举荐子佩为妾竟然被拒,是太夫人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比二十年前跟随杨慎交出京那一刻还更加羞耻。

后者不过是站队错误惨遭清洗,前者却是被手心里捏着的傀儡给耍了。

杨莹娘活着的时候不敢对她摆的威风,全被李玙加倍讨还,这种失败,是把她苦心筹谋多年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都变成了笑话。

她满心怒火咆哮着要往外蹿,可是——

不行不行!

杨家已经坠入谷底,孙辈三个孩子,各个不中用。

子佩沦为商贾之妻,还把长宁公主府大半身家陪嫁带走。

杨洄千辛万苦尚了公主,成婚不到一年就物是人非,幸亏冒出个假杨截胡,把圣人的心思兜走了,不然真让咸宜施展开,杨家全族都得陪着她掉脑袋。

子衿更糟,生生被杜子美拖成老姑娘,现在反而是杨家着急他不娶。

再想当年与子衿齐名的闺秀。

韦英芙明晃晃后位在手,但凡韦家不出幺蛾子,往后便是国舅家了,这份儿荣宠,本该是杨家的!

条条大路都走成死路,太夫人殚精竭虑,想秃头皮,蛰伏年余,好不容易才重新寻了个生门出来。

万千的打算在此一举,她按捺住性子,两眼死死盯住杜若,脸颊白得可怕,神情却是非常的镇定。

“杜良娣,老身今日来,实在是有桩注定的姻缘想说与你,你附耳过来。”

杜若油绿色的衣襟被太夫人遍布老人斑的手指紧紧攥着,仿佛这便是杨家飞黄腾达的未来一般。

“杜良娣侍奉太子已近三年,扶摇直上,隐隐有与太子妃分庭抗礼之势,可是杜家与韦家哪堪匹敌?即便令弟天资聪慧,想要出仕,总还要再等十来年。但六郎封爵,却绝对要不了那么久。请杜良娣细想,这府里还有谁能与六郎争锋呢?唯有小王爷罢了。老身明白,杜良娣心有顾虑,小王爷自幼是张良娣看顾照拂的,即便杜良娣有心扶持,也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所以老身想,不如——”

太夫人故作高深的压低了嗓音。

“不如由杜良娣出面,为大郎说一桩亲事,只要杨家的小娘子做了广平王妃,杨家对小王爷的用处肯定比窦家、吴家强出几倍。至于王家,圣人绝不会让他们钻到空子。所以到时候,小王爷自然会转变态度,奉杜良娣为先。”

“……杨家,还有能出嫁的女儿?据妾所知,子佩、子衿姐妹之外,杨家早已无人了。”

杜若直起身,冷冷问。

“不知道这回太夫人预备的人选,又是哪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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