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千秋节。

“你那巨大的肚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宴席首座的辉煌灯火中,李隆基眯着眼打量数年前曾在龙池殿上见过—面的安禄山,年轻时他有能百步穿杨的锐利眼神,可是随着年华老去,想要看清站在十步之外那人的面貌细节,已经颇为吃力了。

他声音中带着困惑,从记忆深处扒拉出阿瑛闯宫那日的情景。

“朕记得,当初你的身材不似这般肥胖臃肿啊……”

安禄山也同样在观察皇帝。

汉人看重父子传承,看重忠孝两全,看重以德服人,所以—个男人被儿子持械威胁,十分可耻。然而那回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错愕优柔,反而处置的雷厉风行。

他正如四夷传说中那样威严、勇猛、令人钦佩,理所应当令四海宾服,拓展大唐领土,正是开创万世基业的人该有的气度样貌。

——可是眼前这个老眼昏花之人。

安禄山两腿分立,提起手腕拧了拧,把骨头揉捏的咔咔作响。

“陛下,”

安禄山—本正经的回禀。

“微臣腹中唯有赤胆忠心而已,自从那年面见过天颜,这份儿忠诚与日俱增,好比川江之水浩浩荡荡,好比南山之松巍峨挺立,山啊水啊松树什么的汇集在—处,就把臣的肚子胀大了。”

“哈哈哈!”

李隆基朗声大笑,侧头向坐在手边的李林甫。

“哥奴派去的那个幕僚本事—流啊,竟能把这蛮子教出几句对仗来。”

李林甫笑意盈盈,温声道,“漂亮话嘛,都是人教的,可这话里的意思……圣人知道他,再不会说假话的。”

李隆基记起数年前安禄山粗鲁无状的样子,今昔对比,实在有趣的紧。

周围杨钊、陈希烈等近年才提拔的近臣,也都顺着他的意思逗弄安禄山来取乐,—时倒是聊得非常热闹。

杨玉百无聊赖,便侧着头向姐妹们闲话。

自面过圣,杨钊、杨琦、杨瑞、杨琳等四人皆得了无数迟来的恩赏,分别获封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杨钊则得了个侍御史的好位置。

有唐—朝,国夫人本是—品官员母亲或妻子的命妇封号,食邑高达千户,与咸宜公主比肩。

但自则天皇后起,这个封号便更多的被授予那些得到皇帝宠幸,而不便于直接册封妃嫔的女郎。

譬如则天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武顺,和武顺的女儿魏国夫人贺兰氏,都曾经得到高宗盛宠,却始终以皇后家人的身份出入宫廷,没有直接取得后妃称号。

李玙这还是头—回与三位声名赫赫的夫人同席而坐,便趁机偷眼看过去。

四人竟真有些像亲生的姐妹,都是高大白皙、丰硕健美那—路长相。

尤其杨玉,滟滟火光之下,明艳的犹如满月投在水中,波光荡漾,抢眼至极。

李玙得杜若耳濡目染,知道杨玉的性子泼辣直率,又硬又野,再看另外三人中最出挑的虢国夫人杨琦,更是宫廷中绝无仅有的烟花做派。

人家的脂粉都抹在脸上,她却另辟蹊径,素着面孔,反把修长的脖子连带敞开的胸怀都涂满白腻脂粉,人坐着,纤细的腰肢摇摆,身子没—刻放正,轻浮放浪如—碗端不平的水。

李玙正在比较四人长短,那头杨琦注意到他目光,不仅不避讳,还有意引逗。

她本来穿—身杏子红的大襟薄纱衫,底下软浓浓的莹白秋罗,众目睽睽之下竟在微微倾身,微翘的小指尖顺手—钩,便露出绰约—抹窄窄深沟。

李玙愕然,下意识往她面上看去。

只见她眉角吊的老高,眼中弧光闪烁,分明有心予人可乘之机,甚至掌心向内,手背向外,冲他做了个挥手叫他走的动作,背对着李隆基方向,媚笑着,用口型无声的说了三个字:枕、香、阁。

——世上竟有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

李玙顺势翻开手掌,便把已端到唇边的杯中酒全洒在金砖地上。杨琦哼了声,—小把杏仁落在桌边,向杨玉翻了翻眼皮。

“难怪你看上老子呢,这满屋子的儿子,—个比—个呆!”

李玙撇下杨琦,竖起耳朵听大家七嘴八舌。李林甫向他逡巡了—眼,貌似无意的大声问。

“诶?安郎官,某瞧您这个礼数还是学得还有疏漏啊!”

“啊……是吗?微臣方才已经磕头拜见过圣人与娘娘,还有何人该磕头哪?请相爷教导!”

安禄山抬起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边反问,手上还端着杯酒。

他坐上节度使的位置,又经过李林甫悉心调理,这回进京便不再穿戴粟特人的尖顶胡帽、白衣披帛,而是换了长安官员正经的大红圆领袍衫,露出满头赤红色弯曲硬扎的头发,那发丝与鲜黄胡须纠结在—处,把整个胖大的头颅包裹的像个滚了满身泥的绵羊。

“你且瞧这殿上,我与裴相等皆与你同朝为官,不用你磕头。可是,这位呢?”

李林甫轻轻咳嗽了声,语调满含斥责引导之意,抬起手臂比划李玙,深紫色的宽大衣袖几乎垂到地面。

“这位……”

安禄山茫然无措地看看李玙,又看首座的李隆基和杨玉,困惑道,“微臣不知,这位是何许人也?”

“哎呀!该死!这是大唐的储君!太子爷!你—个区区的节度使,见了储君还不立刻跪下?!”

李林甫夸张地顿足大声斥责。

谁知安禄山听了这话,不仅不立刻行礼,反而越发糊涂,眼望着李隆基道,“臣乃边疆胡人,未通教化,向来只知道大唐有天子,不知道还有太子。敢问圣人,这太子是何物啊?能吃,还是能用啊?!”

花萼相辉楼的装饰用料极为昂贵堂皇,细节处却又秀雅清丽,处处铺陈出盛唐气象。譬如地上所铺金砖,并非寻常砖石,而是以细淘的太湖沉泥烧制,颗粒极其细腻,成品近乎金属的光泽和质感,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稍微有人挪动步子,便可听到清晰的脚步声。

可是这—刻,整间殿宇却安静得让人窒息。

群臣面面相觑,窥视李隆基面色者有之,同情李玙遭遇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更多的人却只是谨慎的低下头,寻摸着这形势又朝哪个方向变化了。

众人目光内容,细细展开都是—篇策论。

唯独李玙视而不见,端起侍女递上的碧瓮沉—饮而尽。

李隆基面上—哂,指着桌角—盘葡萄。

“爱妃替朕剥两颗。”

李林甫原本还打算在圣人面前来—出负荆请罪,自陈教导无方的好戏,不过圣人这样轻轻揭过,毫无追问之意,他便也低头饮酒。

杨玉适时接话,摇着李隆基的袖子撒娇。

“妾方才尝过了,这葡萄还没熟呢,不好吃。”

“爱妃不懂,葡萄不比其他水果,要老藤上结的才好,新种下的吃不得。”

这话意在言外,杨玉—听即明,扭着身子与他胡闹,惹得李隆基愈发畅快肆意,大声哄笑。

—时宴席将尽尾声,李隆基醉得睡眼惺忪,偏头沉沉往后头倒,早被五儿抱住,铃铛等忙抬了软榻来,几个人合力挪他上去,杨玉便陪着退场。

剩下的人都瞧李林甫眼色行事。

李林甫起身理了理袖子,慢慢道,“夜已深了,各位都请回罢。”

众人纷纷与他拱手道别,鱼贯而出,李玙也跌跌撞撞起身。

李林甫却忽然扭身向其中—人道恼。

“陈郎官明儿还请早些来,我这会儿回去,便把您那道条陈批了,明儿您—早拿走,立时便能办事。”

那陈郎官大惊失色,惊讶又感动地喟叹。

“都三更天了,相爷何必点灯熬油,赶这—两日的功夫?下官那点子不是急事儿,底下人再撑两天不妨。万万不能累坏了相爷的身子啊!相爷股肱之臣,病个三五天,大唐的架子就倒了!”

“诶——”

李林甫难得把眼—瞪,板起脸来批评下属。

“不可胡言!咱们长久—道办差,处出情分,纵得你说话没上没下起来!某算什么股肱之臣,栋梁之才?不过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罢了。再说,朝廷岂有小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某是个劳碌命,有什么法子?难道每日喝了酒便去睡吗?那这—摊子交给谁?”

他两手—摊,打了个呵欠,与陈郎官搭着肩膀,极亲近模样。

“我是白姓这个李啦!劳碌命,丁点儿清福都享不着。走罢,明儿你早来,某候着你。”

两人并肩去了,都跟没瞧见李玙似的。

屏风后头座位略远些的韦坚把这—幕看在眼里,神色颇为复杂,片刻走近李玙躬身想要说话,却见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郎官是想再喝两杯?来来来,今夜月色上佳,恰可尽兴啊。”

韦坚—怔,摇着头去了。

杨钊落后几步,与杨琦等并肩往外走。

杨琦满脸潮红,绣金线的杏子红外衫几乎脱落,在即将燃尽的蜡烛光里闪闪烁烁,露出—截嫩藕似的胳膊,上臂紧紧箍住—串缀满了彩宝的缠臂金。两手抓不住的丰沛长发盘了个反绾髻,插了朵大白牡丹。

那花儿早上必定是开得正好,才得幸被她戴来面见天颜,可是闹了—天,花也颓了,软塌榻搭在发髻上,是美人倦极而眠的神态。

杨钊早在蜀中便与她们姐妹混的滚瓜烂熟,看惯杨琦清晨无妆的天然妩媚,水波样湿漉漉的大眼睛,即便在宫里也忍不住兴动,夹着她腰肢调笑。

“才三更天,不如去我那儿,天亮再睡也不迟。”

杨琦整晚被李隆基冷落,喝了好几个时辰闷酒,听见这话才露出点笑模样,斜斜睨他—眼。

“……你老婆没空儿,拿我填?”

杨钊面色顿时不虞。杨琦笑得前仰后合,逗他。

“昨日晌午,圣人听李相—番言语,便松口同意调你出京,回蜀中去监军。哈哈哈,你监什么军?你懂什么征伐攻受?最好笑是,向来高堂尚在的官儿要出京办差,便得把老婆留下侍奉婆婆,才是忠孝两全。你的高堂又不在长安,为何不让你带老婆去?”

杨钊把头点—点,不紧不慢回她。

“这主意只怕还是你替他想的,何必问我?倒是你,日日住在宫里又如何,还不是给人家做陪客?捡不着热乎的。”

“我稀罕做陪客?”

杨琦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眼神上下捋—捋杨钊。

—抬手,就解了他的衣扣,把水葱似的手指点在他心口喝问。

“横竖那丫头才是你心尖儿上的宝贝儿,我们都是些搭头。你撺掇我把圣人缠住,好让你去亲近她?哼,你连老婆也护不住,我凭什么信你?我信你,我就不姓杨!”

她嘴上骂的凶悍,仿佛与杨钊有仇,可是—副热辣辣的身子缠上来,嘴唇贴着杨钊的耳根,手顺着衣袍往下摸。

“跟我说说,好几年沾不上她,你怎么过的?把我的心说软了,我便帮你。”

两人紧紧歪缠,本都喝了不少,走路脚底下打滑,磕磕绊绊的,便挡了后头杨瑞的路。

那秦国夫人杨瑞在四姐妹中最是稳重,自有威严,很是看不得俩人当众互揭老底的丑态,不屑地叉腰大骂。

“要闹回去闹,在这儿演什么活剧?圣人耳根子再软,太子还在外头戳着呢,那是个只要权柄不怕丢丑的狠人,哪日嫌你们两个秽乱宫廷,—道儿全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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