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憎恨自己孱弱无力。

她想快,可是快不起来。

铃兰强些,一串碎步子跑出去,丢下个橙黄的裙角在她眼前晃。

杜若咬着唇捞裙子,凤仙在后边推,一个劲嘤嘤嗡嗡的说什么。

果儿踹开旁人扑到水边,黑乎乎看不清楚。

龙胆那盏灯现在在张良娣手里,她也在往水里摸,淼淼的光只够照亮她耳坠一点赤金色。

长生带着一队披甲的兵卒,举高火把,扛着家伙事儿,从对岸拐过来,训练有素的紧挨着水线打桩,把几十支比人还高的羊角灯架开。

果儿巡了一遍场面。

这个湖泊藏在淡雪阁背后,挨着太子府的西边界墙,平时很少人会过来,水上的回廊和岸边的八角亭,单看轮廓都有些摇摇欲坠。整个面积也不大,横有大概是十来丈,纵深七八丈。

淡雪阁的院门朝北开,距离正门三四丈种了一大排巨柏,有三四层楼高。从仁山殿的二楼往下看,这一片平地拔高,只见树木不见院落。

张良娣这个人也和这个院子一样,稍不留意就消失在巨柏的遮蔽之下。

这几年,比起彻底被禁足的太子妃,张良娣在许多场面上仍然会出现,尤其是宗室云集的那些宴席。

但是一旦回到太子府,她就又悄无声息了。

“人呢?”

果儿回头。

杜若手里攥着一根她胳膊那么长的紫玉如意,边问边举高,像是要打人。果儿从没见过她手里拿这种笨拙沉重的器物,劈手夺下来往泥巴里一扔。

泥点子溅起来飞到两人脸上。

杜若出了口气,安静下来,直勾勾看着他。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生往羊角灯里头倒满了油。

大灯哗地一声点燃,绕湖一周,瞬时把湖面照的恍如白昼。

火光倒映在水上,上下连片的嫣红,把湖心那道单薄的身影映衬的,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火里。

张良娣背对着众人,头发已经散了,直垂下去,就在水面上飘着。

长生带了绳索,指挥众人绑在湖边大树上,另一头绑在腰上,十七八个人一起从四面八方往湖心摸。对岸还有一伙人,是长风带队划船,船上架着好些长竹竿,边喊边把竹竿往水里轻轻捅,可是每一下抽起来都空空如也。

杜若心往池水底下沉。

果儿蹙眉看了一会子,恍惚觉得不远处那个半边亭子底下好像有动静,他脱了衣裳要去。

杜若忽然揪住他袖子,“你把卿卿带回来!”

果儿顺势伸出手。

火光底下,他五根手指戴了四只宝石戒指,蜜蜡和碧玺交错,稍微一晃,闪闪发亮。硕大的戒面把他粗大的指节盖住了,只露出细白的指尖,不像从小做苦力的人。

从前高力士坐镇龙池殿时,内侍们还不是这个风气,自从换了五儿,内侍监的人走出来,不论老少,一身的花哨,年轻漂亮的那些个,连镯子、臂钏儿都戴。

“只要卿卿?”

果儿反手握住杜若的手腕,又细又凉,比翡翠镯子还冰。

“太子呢?只能要一个,你要哪个?”

没回话。

果儿瞧她一眼,脱鞋,摘躞蹀带,大喇喇支使她,“站远点儿。”

“他死了我陪他。”

“哼!”

果儿不屑地呛了声,头也没抬,扒拉干净身上碍事的物件儿,宝石戒指一兜往草地里扔,也没扯麻绳,往水里走两步,直接就游起来了。

游当然比走快得多,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水性,半夜在黑洞洞冰冷刺骨的水里游得像条鱼那么自在。

——————

李玙醒过来看见的第一张面孔不是哭哭啼啼的杜若。

在睁眼前的一瞬,他以为会是的。

可是实际上是雪白着一张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张秋微,跪坐在地上,冰凉柔软的胸膛贴着李玙,搬起他的肩膀放肆大哭,全然不顾一圈人尴尬的表情。

长生带来的兵卒是专门拱卫太子安危的左骁卫,日常进不了内院,没想到这次为救人,反看了场妾侍争锋的活剧。

按照朝廷规制,太子本当有近乎私兵的东宫卫,可事实上他连东宫都住不上,东宫卫云云,也都是空谈。圣人从天子亲卫的左右卫与左右骁卫中,专门拨拉了左骁卫侍奉太子,实则把太子府盯得滴水不漏。

兵年轻,十九二十,看女人眼里带钩子,高有高的妙处,胖有胖的滋味,看到张良娣肝肠寸断,一个个都局促起来。

才从六品骁骑尉升上五品都尉的郑郎官三十出头,新纳的妾侍与正房娘子扰攘不断,对李玙的处境感同身受:一个刚刚好,两个勉强,三个当真是找别扭。

“三哥哥?!你不能死!”

李玙被她拍打的,胸腔里呛得水全吐在她背上,两人身上一样冷,泛着湖水特有的生冷潮湿的腥气。

“三哥哥!”

她松开,戚戚的叫他,露出一对红肿的眼。李玙下意识又把她搂回来,在她耳边轻轻啄了两下,又用嘴唇挨了挨。

“答应过你的,我死了,你不是也得跟着?”

“跟着就跟着。”

“我舍不得你跟着我死。”

李玙冲秋微背后挤眉弄眼的长生伸手,要来件鹤氅裹在秋微身上。

“扶我起来,地上凉。”

两人胳膊和腿纠缠不休,像一个笨拙的人左支右绌,好半天才站起来。

直到彻底分开,连手也不牵着时,落红才低着头上来扶住秋微,长生立时又拿了件披风搭上李玙的肩膀,神色很有些不自然。

李玙掩饰的抹着下巴转身。

“殿下请就近去淡雪阁更衣。”

杜若的发髻一丝不苟,鬓边插着一串晚香玉,上头压鬓角的是红珊瑚簪子,身上天水碧卷草的竖领大襟衫,领口露出一抹白罗里衣。

与在场所有人的慌慌张张不同,她整个人是镇定的,行了个标准的蹲身福礼,两手平托着献上李玙家常爱穿的青灰长衫。

卿卿就在她身边,被龙胆用茧袄拢着抱在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分明并没受到任何惊吓,只是满面愕然,两手紧紧抓住杜若的肩膀,看见李玙的目光扫过来,才敢怯生生问。

“阿耶……你不会死的吧?”

嘴里问的是生死,眼神在秋微和李玙两人身上打转。

李玙明白过来。

卿卿从没见过他和别的女人亲近,恐怕以为他一生一世只有杜若,方才张秋微腻腻歪歪那一幕,对她恐怕是不小的冲击。

“三妹妹慎言!”

李俶从人堆里站出来,正气凛然的斥责,“太子天命所归,有祖宗神佛护佑,岂会涉险?”

他又转身对李玙道,“殿下请就近去淡雪阁更衣。”

——挺会装模作样。

李玙咳嗽了声,挽起秋微,下巴点着左骁卫那个领头的都尉,淡淡道,“张氏那里有孤的衣裳,这个不必了,杜良娣记得替孤酬谢郎将。”

“是。”

杜若恭敬的把衣裳递给铃兰,率众垂头恭送李玙。

————

乐水居。

铃兰擎着一碗茶站在杜若身侧,龙胆跪坐在脚跟上,一张脸惨白。

“奴婢罪该万死,没看住小郡主,惹出大祸。”

她嘴唇直哆嗦。

从她十二岁进了这座府邸,就没见过李玙歇在别处,这个头儿居然是从她手上起的,只怕良娣把她活剐了的心都有。

没想到杜若问,“到底怎么回事?太子没亲眼见卿卿落水,就下去了吗?”

“见着的!”

龙胆猛地抬起头,也是满脸的想不通。

“奴婢就在太子身后,小王爷拿个弹弓逗小郡主,小郡主就往他身上扑,脚一滑就从石头上掉下来,直直坠进水里,还冒泡儿呢。从她下去到太子往水里走,也就一会儿功夫。太子明明就从她掉下去的地方摸过去的,就愣没摸着她!”

铃兰打断她,“太子就从她掉下去的地方找的?”

“对!奴婢看得真真儿的!”

龙胆赌咒发誓,低声咕哝了一句。

“那地方有簇石楠花,味道冲的不得了,晚上看不真切,不过良娣白天去,奴婢还能指出来。”

“石楠?”

杜若倏地睁大眼睛,随即泄了气,挥手打发她。

“卿卿比一般孩子能闹腾,你老实,看不住她,今日之事不是你的过错。往后你还在这院子里伺候,还是一等大丫头,这回事别放在心上。”

龙胆对这不是惩罚的惩罚有些吃惊,不过没敢说什么,道声是就出来了。

她是卿卿唯一的贴身侍女,值房与海桐、铃兰比肩,都在杜若正房后头的院子里。海桐嫁出去后三间房空了一间,用来堆放她和铃兰用不上的家伙事儿。她钻进这间库房,坐在堆满灰尘的雕花大床上发怔,想到丢了卿卿跟前的好差事,往后凤仙必要接铃兰的班儿,独她位置尴尬,便发起愁来。

“姐姐挨打了?”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箱柜后头传出来。

龙胆吓了一跳,害怕地觑着眼看。

有个人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掌着一盏油灯,灯光杳杳的,把她笼在光圈里。

“你来干什么?”

龙胆忙看窗外,怕被人发现。

初音大马金刀的走出来,头绑发带,身穿胡服,像个冒失的小郎君。

“杜良娣责怪姐姐了吗?”

初音掂起龙胆的下巴端详,“打哪儿了?还是责骂姐姐了?”

龙胆别扭的避开,用手掩着面颊,含糊道,“没有,良娣没怪奴婢。”

“上回不是跟姐姐说好了,只有咱们俩的时候,不要奴婢来奴婢去的,谁生来就该做奴婢?你呀我呀的不好吗?”

初音的拇指顺着龙胆鬓角往下刮,直落到下巴尖儿上,与食指会合。

龙胆自惭形秽,也紧张,但还是遂了她的意。

“你是官家女,我,我本来就是婢生子……”

“你阿耶也是做官的,可惜犯事害了你。要是他晚几年出事,把你认到正房娘子名下,那你我不就一边儿高?”

龙胆没反驳。

初音又道,“你们杜良娣,面儿上看着娇娇软软,背后最能下黑手,从前明月院有两个人,一个叫蕉叶,还有一个叫什么的,背弃了太子妃投奔她。她用完就把人弄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龙胆恍惚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却不知道人没了,听得心里怦怦跳。

“哎呀,那,良娣叫我别伺候小郡主,难道是……要收拾我?”

龙胆张惶着眼,去抓初音的袖子,“良娣是不是发现我跟你……”

初音丁点儿不怕。

“一个府里的小姐妹来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龙胆闷了会子,无措地问,“那往后我不伺候小郡主了,你……还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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