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替子佩过生日。

杜若带卿卿到芙蓉园,才与子佩碰上头,就撞见几个常在虢国夫人跟前趋奉的亲眷。有她夫家,裴家的子弟,还有秦国夫人的夫家,柳家的子弟。

两拨人互相打量一眼,都没有出声招呼。

杜若故意迁延,让他?B先挑了两艘才刷过的新样画舫,登船走了。

子佩纳罕。

“你也怕他?B?你不才进宫见过阿玉?这帮人,把全长安城霍霍完了,还敢在太子府跟前逞威风?”

杜若不耐烦地摆手。

“就方才那个领头的,叫柳潭,想娶我?B家小圆,细帖子送来两回,我退了两回,还送呢,讨厌死了。说起来都是阿玉的亲眷,阿玉竟约束不住,听闻如今虢国夫人说一句,比阿玉还厉害!”

传言虢国夫人沾了圣恩,频频向贵妃叫板,圣人只管和稀泥。

子佩笑起来。

“头上现笼着这片云彩,能怎么着?不过方才瞧一眼,那小郎君生的还成。小圆搁在你?B家不出挑,要是年纪小些不妨等等,偏又大了。柳家虽是破落户起复,有杨家撑腰,配她不冤。”

铃兰张罗好画舫,回头请两人登船。

卿卿把子佩的衣带绕几圈缠在手腕上,小大人似的仰着头问。

“我大姐怎么不出挑了?我阿耶说了,太子女身份顶顶贵重。”

“哟,忘了你还有双耳朵呢!”

子佩在卿卿头顶摸了把,挑靠船头的位置坐下,却坐得很不稳当,一径倚着椅背腾挪姿势。自从生下儿子,她便添了些妇人毛病,治来治去治不断根。

杜若看不得,唾她。

“你才几岁,就添上病了,京里大夫不成,叫裴五寻摸去呀!没得靠死忍的。”

杜若顿一顿,越性说开了。

“你是去给人做娘子,又不是做掌柜!怀了身子不爱惜,还照管生意,万贯家财又如何?生产前后那两三个月,再刚强,你能出门看铺子,能算账吗?不还得交给别人?我问你,这一进一出,那几个妾侍是不是又把花销算到公账上了?”

这一二年,不知道是不是亲自择定这门亲事的缘故,杜若越发把裴五当做盘子里的菜,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不满意,唯恐子佩婚姻不谐,受人欺辱,芝麻大点子事就要蹦起来,给子佩撑腰。

子佩捏着一根细细的花钗在船沿上划拉。

“偏是你精明,一毫一厘都不放过。这又是谁给你说的?”

卿卿得意洋洋的仰起头领功劳。

“是我听四姨两个丫头说的。”

“学舌!”

子佩凶神恶煞的把手指点在卿卿眉间,反把她逗得呵呵直笑。

“你在我那儿听壁角,回头你阿娘又该怪我带坏你啦。”

“惜些福分罢!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从前想早点交出去,是叫固舟退下来,陪我游山玩水。如今有了三郎,想想他好歹是杨家的骨血,被我耽搁的,不能文不能武,只能做买卖,那我得让他做天下头一份儿的买卖。”

子佩接过铃兰递来的软垫靠住,向卿卿解释前面一句。

“太子的女儿只能封郡主,自是不如往后封成公主身份高,封邑田土都差好大一截子。我?B卿卿有福气,到嫁龄必已得了公主位份,到时候没有杨家只手遮天,想挑状元挑状元,想挑将军挑将军。”

——这话等于是说圣人天不假年,只剩下不到十年的活头。

杜若大感不妥,瞪了子佩一眼。卿卿哦了声,觉得这话题很无趣,探身把手划到水里,两手捧着,去掬那波光中碾碎的光影。

杜若看见她玩水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她神不知鬼不觉练出水性,能在李玙眼皮子底下捣鬼,马也骑得好,又有些自豪。

子佩却羡慕。

“三郎小卿卿六岁,没法儿一处玩耍,等他大了,卿卿再不肯陪我?B两个老老实实坐着说话。”

杜若偏头嗤了声。

“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二十四孝老妈子,孩子满周岁了才肯出来逛逛,到时候你有精神应酬我?你不如重操旧业,陪儿子出城打猎。”

画舫切割开宁静的水面,留下扇面似的波纹,一道道荡漾开。

残荷俯拾皆是,枯萎的莲叶荷茎在稀薄萧索的日光中构成一幅只有形态没有色彩的简明图案,相比较盛夏艳烈色泽,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片刻,卿卿不安分的提着裙子站起来。

杜若立刻喝止她。

“你坐下!这不是家里的小池子,再掉下去,谁也捞不上来!”

卿卿瘪着嘴不高兴。

她也不明说,捏起拳头往水里砸,咚咚的,溅得子佩一头一脸都是。

杜若眉头一拧就要发怒,旁边凤仙忙打岔。

“良娣,奴婢前日来安顿时,听说这边儿有个出名的女戏子,唱的好曲儿,斯文干净,姑娘?B也听得,不如这会子叫来唱唱?”

李玙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在外人跟前给孩子没脸,平白叫孩子离了心,所以杜若忍了又忍,摁着气性。

“去叫来罢。”

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抱着琵琶走出来,穿件青绸的裙子,极细的一捻腰肢,很有些风情。她后头还跟着个吹笛子的,也是女子,脸上蒙一块丝帕,低低的挂住鼻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就这半张脸看,她已有二十八九岁了,却还做未嫁女打扮。

杜若稀奇。

那女子像是习惯了被人探究,略低低头,恭敬的问,“两位娘子想听什么曲儿?奴婢会的不多,都是闺阁里头的。”

子佩用羽扇遮了脸向杜若笑。

“瞧瞧你丫头的好安排,咱?B两个吃上花酒了,还带个孩子。”

杜若也觉得不伦不类,不过瞥见卿卿张口结舌,便起意让她见些世面。

“怕什么,太子问起来,都是你起哄要听的。”

“呸,我就是替你垫背的!”

子佩在她腰上拧了一把,清清嗓子道,“唱一个《春衫曲》,只唱前头半段,听听你的嗓子。”

那小戏子诶了声,往后退半步,坐在绣墩上,沉稳地伸出两手在风里抖了抖。

鲜红的蔻丹一划而过,摁在琴弦上,是黯淡背景里唯一的亮色。

吹笛子的女子比她稳重,捡了个几乎退到船舷的位置坐下。

“秋去也隐隐迢迢,冬雪来纷纷扰扰,盼三月君可归来?一枝桃花插鬓边,香风是君,泪雨思君。”

说是闺阁里的曲子,唱出来还是靡靡,尤其她习惯了嗲声嗲气的腔调,虽是坐着,竟还能腰肢款摆,秋波一趟一趟的往外递送。

子佩笑得直发抖,“谁家女眷爱听这个!”

杜若瞧着她,“我是没见过的,你家那几个妖精都是这样儿?”

“去你的!”

子佩笑开了怀,指着后头吹笛子那人,“要不你来一首?”

那人局促的站起来。

“奴婢……只会吹笛子,唱的不好。”

“不好才好呢!大方些!唱童谣也成,就清唱,那琵琶且打住。”

“是……”

她不得已上前几步,跟小戏子换了位置,捋了捋调门,开了嗓。

“从别后再未相见,今春雨不及旧时雨,夜深沉奴把红烛照,自踌躇,想这场烦恼都也由咱取,闲看云来去……”

还是闺怨,可是她的音色清脆铿锵,娓娓道来,一反唱词的凄婉温柔,倒唱出别后无悔来。

刚巧就是这份儿无悔,直唱到子佩心里,害她不争气的红了眼眶,拿花钗踩着鼓点敲打茶碗。

杜若瞥见,扬声道,“唱得好,有赏。”

凤仙捧出个竹编的簸箕,里头是拆了麻绳的半贯钱,夹着几块银裸子。那戏子步步生莲走上来谢赏,低头说话时冷不防动作大了些,就叫风把面纱掀了。

子佩双眼含泪往上一抬,捏着花钗的手陡然收紧,下意识竟把茶碗扫翻。

那碗从案角滑进水里,噗通一声就沉了。

“——你!”

那人被她惊愕的神色镇住,仔细辨认了一瞬,陡然收紧目光,缩着肩膀就躲。杜若瞧出不对来,冲凤仙使眼色,两个私卫嗖地从后头赶上来摁住她。

那人哆哆嗦嗦跪下,颤巍巍磕头。

“良娣……奴婢,给良娣请安。”

在场所有人,除了子佩,都以为她喊的是杜良娣,杜若。

可是杜若瞧了半天也没认出她是谁。

方才她蒙着脸,杜若还以为她脸上有疤痕,或是面貌丑陋,不得已遮掩,可是如今细看,却是平平常常一张清秀面孔,无甚出奇之处。

子佩腾地站起来,两步冲到她跟前,指着她鼻尖发抖,良久才喘匀气,气急败坏地质问。

“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苦着脸,明明白白向杨良娣讨饶。

“奴婢该死!奴婢本不该活着,良娣息怒!”

众人都惊呆了。

从杜若到铃兰,从凤仙到卿卿,再到站得远些的长风、秦二,无不瞪大了眼。

杜若一瞬间想到什么,忙叫凤仙.

“把卿卿抱到舱房去,过会子再过来。”

那人筛糠似的抖,讷讷不言。

子佩整个人都泄了气,好半天才回头冲杜若低语。

“她是从前太子妃薛氏娘家陪送的侍女,叫做春溪,那会子太子妃突然上吊,府里没人瞧见首尾,尸身还是我抱下来的。分明圣人没想取太子妃的性命,且阿瑛还在龙池殿,未必如何的,她却抢先寻了死路。我百般地想不通,四处找这丫头也找不着,竟成了无头的公案。今日既然撞见她,我要问明白!”

杜若当场僵住。

子佩仿佛没看见她明显变了的脸色,甩开她手漠然道,“你给我腾个房间,让我慢慢儿问,问过这回我就死心,再不管了!”

她越是这样说,杜若越觉得大事不妙。

“问什么问?!”

杜若先指派长风,“把那个小的关起来!”

长风急吼吼的去了。

再劝子佩。

“才唱的曲儿,休自寻烦恼。人家两口子,黄泉路上好搭伴,你算多出来的?这丫头的底细干你什么事?!你如今是裴五郎的娘子,手上偌大家业……”

“你不懂!圣人不肯替阿瑛过继儿子,等我死了,他的墓地没人管!”

子佩轻易不着急,急起来谁的颜面也不给,恼怒地竟劈头打断杜若,那副表情像杜若要从她怀里抢走什么宝贝。

杜若咳嗽了声,扣住子佩的手腕抱在怀里。

“我懂!可你想想,即便问出什么来,你如今的身份,杨家那点子脸面,还能干什么?还是你要把这事儿掀开给阿玉,叫她替你做主?”

子佩顿时怔住了,一声不吭地瞪着杜若。

是啊,就算要翻案,该从哪里着手?

圣人凉薄,她早看明白了,所以贵妃插手没用,太子良娣也难作为……

她说不出话来,半晌还是固执地摇头。

“阿瑛死得透透的,连鄂王、光王都没子嗣留下,你怕什么?就算翻案,谁能抢走表哥的储位?”

“谁怕丢了那劳什子储位?!”

杜若尖叫声里带了哭腔,把子佩震的一弹。

“我是怕你出事,如果这里头真有什么,你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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