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平地而起。

从正月十六李林甫首告,至三月初,赫赫韦家朗官房直如腐朽破败的城墙,稀里哗啦翻倒,徒留满地尘埃,一片狼藉。

修起来不到十年的韦坚府邸,赫赫扬扬占了八分之一座平康坊,一朝被查抄,经手办肥差的金吾卫足抄了四五日才搬空财物,惹得四邻百姓层层围观。

至于田土,除韦家族田之外,韦坚名下两个田庄并姜氏嫁妆田共计数十顷地,尽数没入官田。至于人口,族谱上有数的,譬如子女、妻妾,乃至姊妹甥侄皆有去处。

韦坚之妻姜氏林栖,畏罪服毒而死,得左相法外施恩,归葬姜家祖坟地,与其父姜皎同葬。妾侍数人列为官妓,女儿没入掖庭,其子韦兰亭流放。

至于亲眷,太夫人依附韦坚居住,身上四品诰命一并罚没,但罪不及爷娘,着令送归韦家祖宅。

韦坚之兄弟如八郎、九郎,杖责后夺去功名贬为庶人,不得进学考试。

韦坚之姐妹,已婚者所生之子,譬如嗣薛王李琄,出京任夷陵郡员外别驾,其母韦青芙随子赴任,未婚如二十娘、二十一娘没入掖庭。

至于林娘子宅邸,因大半被虢国夫人强抢,竟拖赖她的福气没被牵累。

韦坚的同僚朋友,比如仓部员外郎郑章贬为南丰丞,殿中侍御史郑钦说贬为夜郎尉,监察御史豆卢友贬为富水尉,监察御史杨惠贬巴东尉,满朝五品以上,受连累者数十人。

至于奴婢数百,老者幼儿赶往官田庄服役,青壮年如牛马般束手绑脚,罗列在东市发卖。

长安遍地昆仑奴,可是唐律不允许将唐人反卖至番邦外国做奴隶,如有发现,处绞刑;将唐人收为番邦部曲,流三千里。不过,长安云集的数千番邦贵族商贾中,想拥有唐人奴婢者数不胜数,因此居中代持调停,亦形成产业。

韦家奴婢声名在外,一俟公开发卖,酒楼上坐满红头发绿眼睛的番邦蛮夷,摇着羽扇举着望远镜挑拣选看,看中哪个便叫人牙子去竞买,然后登记在人牙子名下,实则在蛮夷家中服侍。

这一卖就卖了大半个月,轰动了全城人来买。

太夫人退居祖宅,身边再无儿女妾侍陪伴,诺大的空房子里只剩下几房四十多年前,王家陪嫁的家人儿女。

老郎官与太夫人积攒一辈子的资财,譬如占半间屋的青铜摆件、成瓮的黄金美酒、堆满几十间屋的布帛,当初一百几十辆车从杜陵送去城中,如今遭人连根拔除,无处可诉冤,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日,太夫人清早起来坐在堂上,想起一生大起大落,不由得徒呼荷荷,颓然叹气,忽听一个人跑来疾报。

“太,太夫人,不好啦!”

“老奴要去祠堂里哭老郎官去!”

那世奴老且粗蠢,进门便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连嚎几声。

“韦家真叫断根儿了!”

“这日子过什么,没奔头了!”

太夫人接连的询问淹没在他激愤废话中沉不见底,简直不胜其烦,猛地一拍桌子怒吼。

“还能如何?你速速道来!”

那人抬起惶然的脸,涕泪满面。

“二郎死在京口了!小郎君不见啦!”

太夫人登时气血上涌,脖子都胀粗了,起身便往外头赶,似要追赶韦坚的囚车,可是没走两步,却忽然天灵盖一紧,人咣当趴在地上。

那老奴急忙去翻她身子,只见满脸鲜血,再探鼻息,已是去了。

“哎呀呀呀!不得了了!”他直着喉咙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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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杜陵,黑水庵。

杜陵是韦杜两族郡望之所在,土地肥沃,山川丰盈,连年风调雨顺,举目皆是一等一的良田。要说地势上的缺憾,唯有一样,距离大江大河略远,灌溉主要靠黄渠的两条支流,黑水和白水。

黑水走向曲折,一水九弯,曲水环绕,大弯环抱的半岛上有一株巨大但横生蜿蜒的香樟,三四个人才能合抱,但主干很短,只有人高,扭着弯的分叉。此树虽老,却不能成材,即便从底部斩断,至多打一张条案,所以多年无人去砍,由着它树冠越长越宽大,足足覆盖了整个半岛。

黑水庵就在这棵树下。

小小一个四方院落,正北三个明间,供奉的三清天尊、玉皇大帝、西王母和圣人,左右两列厢房供道姑居住。

厢房窄小阴暗,别说比韦家与太子府,只说比长安寻常人家,都远远不及。可是英芙离开太子府后日渐清醒,以为韦家败落是她的过错,满腹悔恨,愧不当初,吃糠咽菜甘之如饴,把《八大神咒》、《心印妙经》背的滚瓜烂熟。

这日清早,鸟雀闹得欢,英芙与雨浓起身梳洗。

今时不同往日,英芙一应脂粉不用,只拿清水顺头发,昔日及腰长发只剩半截,末梢刚刚过肩,不用雨浓帮忙就能盘弄成简单发辫塞进灰帽。对镜照照,瘦的下颌骨突兀,愈发显得眉目清爽,白纸一样光秃秃。

英芙看了满意,便开门出来上早课。

院子又小又老,地上泥土坑坑洼洼,经了雨水便污糟不堪,该拿煤灰添补,因族中料理的人一个月才来一回,便都只能绕着水坑走。

英芙脚下一滑,虽然立刻被雨浓扶住,还是小小的惊叫了声。

边上便有人嗤笑。

“到底是太子的家眷,离了人,道儿都不会走。”

英芙手搭在雨浓胳膊上,半个身子靠过去笑。

“看见没?她簪子是铜的。”

她说的是方才取笑她的方娘子。

原来此处皆是韦杜女眷,但既已被休弃,便不论夫家。方娘子来路不知,不过年轻气盛,瞧见谁都要高过一头,自英芙来,便对准矛头,时时阴阳怪气。

方娘子听见,高声道,“铜的怎么了?铜的你都没有!”

英芙回身定定的看着方娘子,直停顿了半盏茶功夫,看得她发毛,随后忽然笑了,笑得天朗气清,干枯的白面孔透出些许粉色。

“铜的我是没有,金的玉的有一匣子,懒得戴。”

英芙淡淡道,“不像你,全副身家挂头上,几斤几两重,满院子人都知道。”

她说的太过心平气和,以至于有了威胁的意味。方娘子倏然以为英芙要对付她,缩着脚尖往后让,转瞬明白过来,又往跨前半步。

“不错!可你沦落此地,就是从云端跌到十八层地狱。对我来说,却与从前差不多。你比我惨多了!”

“干你什么事?”

雨浓气闷,推开英芙作势要打。

方娘子颇为豪爽的将上半身一挺,“来呀!打呀!老娘怕你?”

“你这无赖!”

雨浓高举的巴掌划过方娘子的发髻轻飘飘落下,方娘子欺身而上,道长恰恰好踩着这个点走出来,见状提起铜磬敲了声。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方娘子,你在此处修行已三年有余,还不明白人的境遇起伏犹如轮转吗?韦娘子沦落至与你同院而居,尚能心平气和,你为何处处刁难?”

“我……”

道长皱眉,“去,把《老子》再抄两遍。”

方娘子气哼哼袖手而去,道长向英芙比手,娓娓问。

“韦娘子,从前在家时可喜欢树木森林、道观经书啊?”

“道长,我并无慧根,只是尘缘已断,对他人的挑衅不复在意罢了。”

“单是这条便极难了。”

道长指她看里头套间,隔着一张锦帘,里面点了香,透出花间露的气味。

“请娘子移步,有故人求见。”

英芙有些诧异,可是面上波澜不惊,命雨浓守候,仰着脸径直往里走。

挑开帘子,屋内光线黯淡,英芙花了些功夫适应,听见青芙的声音响起。

“区区两个月,你就转了性了。”

原来方才院中动静,她一览无余。

英芙微偏头,斜睨青芙,一双眼清凌凌的,表情戒备生疏。

“阿姐——”

英芙还是这样称呼,捡了张圈椅坐下,心中不知为何惴惴不安,只得按捺住等青芙开口。

青芙也很拿捏的住,手里端着一盏茶,慢慢品了又品。

“我替含光报了仇了,专程告诉你一声,毕竟,这世上大约只有你与我一样想念他,也只有你,为他好好的哭过。”

“……报,仇?”

英芙喃喃重复,以为青芙杀了李玙,胸腔顿时腾起火烧样辣辣的灼痛。

青芙看出她并没有格外高兴,颇为失望。

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世上还有英芙能明白她的愤恨怨怼,如果连英芙都不,她还能与谁说一说呢?

“韦家害得他那样惨,我不该替他报仇吗?”

“你?!”

英芙登时好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来。

她把青芙从头到脚再看一遍,将信将疑地抓住她衣袖确认。

“……是你挑唆九郎去金殿上喊冤?!”

“妙不妙?”

青芙神情亢奋,亟待夸赞,可是英芙的面孔倏然变成彻底雪白。

——她竟怨恨韦家至此?!

英芙深吸一口气。

如果青芙才是千古罪人,她又何必画地为牢,在此处受苦赎罪?

二哥他们要怨,就怨青芙去吧!

“二哥、二嫂和阿娘都死了!连兰亭都不知所踪?!你疯了吗?为他,把韦家置于万劫不复?!”

青芙端坐着,茶杯递到唇边才发现已喝干,只得讪讪撂回案上。

英芙额头上排起密密的汗珠。

“当年二嫂说,不管出什么事,要我们两个照看兰亭,你答应了的!”

青芙哼笑了声,轻蔑地抬手摘了英芙简陋的帽子,零碎短发垂下来,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像个狼狈的疯子。

“这故事长着呢,你听阿姐慢慢说与你,等说完了,阿姐就送你回六镇,韦家在那还有一栋老宅,有人照看你。抹掉这些恩恩怨怨,那才是你的来处,是你的最初。”

作者有话要说:英芙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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