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杜若自以为看尽世间男女情状,还是没想到星河与阿布思的婚讯来的如此之快!
曲江池畔初见不足一个月,星河就得意洋洋的把喜帖送到了杜若眼前。
“二姐,太子当初答应我的,要给我指婚!阿布思说经圣人的手也好,借机奉承娘娘两句,给手底下人提衔儿容易。”
杜若喝了口香气扑鼻的新茶,徐徐摇头。
“谁说蛮族莽撞?瞧阿布思这个步步为营的劲儿,比安禄山也不差。”
“反正他喜欢打仗,我就陪他打仗,我们说好了,不出京便罢,但凡要出京,河东、河西,北庭、岭南,我都要随军!”
“哦,那婚事你想怎么办?照回纥人的规矩吗?还是照唐人规矩?”
星河难得露出羞涩神色,两手捋着耳后一绺细辫子。
“我们回纥人……不办婚事,铺盖卷搬到一块儿就成了。”
“啊?”
星河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继续。
“圣人指婚嘛,就是给道诏书,赏点儿东西,又没人收捡查看。”
杜若瞪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恨不得掐她脖子。
“杜星河!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星河咬着下唇。
“我们,孩儿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李轻波。”
杜若愣了下,想起当年仆固娘子说星河名字来由,顿时臊的脸上红粉菲菲。
她缓缓收回目光,星河随之吁出热气,以为过了她这关,没想到杜若突然翻脸,气急败坏地猛拍桌子。
“滚出去!别带坏了我的卿卿!”
晚间李玙听闻此节,笑得直打跌,正要耍贫嘴,忽见杜若满面烦恼。
“卿卿性子太野,不说别的,你就瞧她给丫头起的名字——北海!我真是替她脸红,李郎官听说,气都要气死了!”
杜若愤愤在李玙宽厚的肩膀上使劲掐了一把,被硬邦邦结实肉硌得手痛。
“都是你的坏种!她是个姑娘家,想镇守一方?还是要替人刻碑写字?!”
李北海,就是李邕,出自江夏李氏,曾任殿中侍御史、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其书法奇伟倜傥,笔力雄健,时人多重金请他撰写碑文。
李玙把杜若的手指团过来握在嘴边呵热气,憋着笑劝。
“孩子嘛,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随便练几笔就能成李邕,成不成的,有这份儿气性就好。”
“她天天往外头跑,虽有人跟着,到底都不如她鬼灵精,万一生了什么坏心思,十个太冲也看不住!”
李玙懒洋洋枕着双臂躺下,等了一会儿,看杜若还气哼哼坐着,便贴身上去,烫的她吓了一跳,垂眼时才见李玙满眼的华光宝色。
“你就不肯操点心,拿出当初管教大郎的劲儿?为什么轮到卿卿头上,她把天捅个窟窿也是对的?”
杜若倒头横躺,李玙揽住她肩头边揉捏边哼唧。
“娘子,要不咱们也试试山间野趣儿。你瞧阿布思身板,一看就会玩儿。”
杜若恼羞成怒,一指头戳在他肚皮上。
“你找个焉耆、楼兰、莎车贩来的女奴,什么花样都会,还专门捧你臭脚!”
李玙抬起她的下巴。
“诶?娘子,你最贤惠的,这种事还要为夫亲自操持吗?再说你怎么光说焉耆、楼兰,据孤所知,乌孙、龟兹的女奴又美又浪,胜出旁人许多啊?”
“要找浪的,你大风天去曲江池划条小舟,包你颠簸!”
李玙愣了下,低头轻笑,然后严肃地点头。
“这主意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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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李玙突发奇想,把六个儿子两个女儿通通提出城考校骑射。
八个人高低错落成行。
最大的李俶二十一岁,最小的卿卿九岁,皆摩拳擦掌,二郎、三郎亦跃跃欲试,再加李俶的长随初音,五个人打马抢在头里,谁都不肯让谁一步。四郎、五郎年近弱冠,不爱逞强,却也不肯与女眷一道在车里坐着,都勉力策马跟上。二十来个深啡衣袍的私卫如夜枭般紧紧跟随,更有左骁卫数百人黑压压前后护卫。
李玙看了得意,腰板挺得笔直,向车里杜若道,“这几个养得不错,没折在娘子手上。”
杜若登时大怒。
“殿下金口玉言,说话还是多掂量掂量些的好!红药是姑娘家,难道非得与儿郎比高低?”说罢拍拍车壁就要下来理论。
驾车的秦大忙吆喝马,铃兰、红药、龙胆等顿时吱吱哇哇娇声不断。
妇孺堆里忽有一道清亮男声开口道,“养儿在精不在多,恭喜殿下,六个栽培出了五个。”
杜若与红药登时愣了。
杜若才打圆场,李玙已勒马慢行,银绞丝马鞭隔窗指着六郎冷冷道,“哦?你才十二岁,这就自认技不如人?”
一股怒火顿时顺着杜若的脊椎冲上大脑——韦坚案才消停几天?
且还是因为王忠嗣领重兵在外,京里又有三万同罗铁骑要安顿,李林甫忙得不可开交,这才稍微放松了些。
就这么一丝天伦空子,李玙就迫不及待逼六郎速速成人,让他优中选优?
就算知道于国于家,李玙的做法并没有错,但杜若还是舍不得他这样粗暴地打断六郎的童年。气恼倾泻到李玙身上,刹那间与他尖刻冰冷的笑意碰撞,杜若这才忽然想起十二岁,正是姜皎被杀,李玙收养李璘,跳下池塘吓得张秋微以为他死了的岁数。
“殿下!”
杜若难得语气这般激烈。
“科考在即,与其考校两位郡王的骑射,还不如考校他们识人的本事,毕竟往后不论从文从武,最要紧都是知人善用,能登高服众。”
李玙眉梢一扬,看红药分明不满,六郎亦是满面狐疑,不明白她这天外一笔是什么意思。
他望望越跑跑越远的那群人,冲在最头里红衣烈马的初音实在打眼,居高临下朗声道,“不错,识人之明于储君而言,远重于骑射甚至兵法。”
杜若恨得直咬牙,她有意把话题往从文从武上拉,可李玙却立即定性,说这就是一场关于继承人的竞赛,六郎受用了九年郡王俸禄,不能装听不懂。
果然,六郎接招了,却是毫不犹豫的反击。
“下月当有过万青年才俊齐聚长安,内中定有几个,甚至几十个能□□定国的人才,他们通过朝廷遴选自是最好,万一不能,落第后怅然颓唐,正是大哥与臣招揽人手的大好时机……”
杜若五指一紧,丝帕在手心拧成团。
李玙面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可是,臣想提拔的人,倘若殿下不欣赏,当如何?冒犯臣的人,殿下偏偏青眼取中,又当如何?臣以为,识人之明固然要紧,能识得殿下乃至圣人的心意,似乎更要紧。毕竟,殿下以孝而据储位的时长,正和臣忝列郡王的时长相当。悠悠九年,殿下稳居储位,长袖善舞,声望远远高过前任储君,而臣尚藉藉无名。臣当以殿下为榜样,才能步步进取,拔得头筹。”
诸人瞬间哗然。
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前头已经分出了胜负。
骏马嘶叫着遥遥飞驰而来,李俶双手脱缰,一手挥舞一手提着断箭,箭头上扎着一对血淋淋垂死挣扎的大雁。
李玙眉心一紧,飞快地甩给六郎一句,“你胆子不小!”,便拍马迎上去。
“你——”
当着红药,杜若不知该怎么教导六郎才好。
教他敬重李玙,他必定不以为然,甚至阳奉阴违,毕竟他已看穿李玙对付圣人的手段,正是表面顺之,暗地里大挖墙脚;教他懂得李玙的苦处,蛰伏多年只为一朝奋起,那他向来不与李俶争锋,不正是有样学样?
杜若大感受挫,又再一次地,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想起子佩。
为人父母者,活得像子佩那样心口如一,才能身体力行教导孩子,不怕当面被怼得哑口无言。
红药好不容易候着李玙走了,立时瞪眼。
“你凭什么与我大哥争?他样样强过你,譬如他的伴读下场考试,定然榜上有名,到时候你想招揽,人家也不理你!”
“我祝杜家小郎君有好消息。”
六郎笑意如阳光般和煦,起身推门下车,解开车厢后拴着备用的马,翻身跳上去,看都不看一眼身后吱吱哇哇跟着李俶跑回来的一大群人。
“诶——谁让你走了?”红药高声叫道。
可是六郎连多说一个字的兴趣都没有,竟然就这么径直驾马回城去了。
晚间举家回府,众人皆是收获满满,连卿卿亦打到两只灰兔,兴奋得要亲自剥皮解肉,杜若听到就嫌恶心,令她去大厨房,不准在乐水居动手。
卿卿嘻嘻哈哈看了一转,这才想起来。
“六哥呢,怎么不见人影?方才阿耶说他肚子痛先回来了,没在房里?”
刚洗涮干净坐下饮茶的李玙顿了顿,才想起来似的哦了声。
“岭南相爷家有个亲眷来京考试,孤承他教导多年,有恩未报,不便直接出面,令六郎去瞧一瞧,送两样东西。这事儿你听听就好,别说给人知道。”
李玙从来不叫儿子办差,尤其六郎,有这个人等于没这个人,说是养在乐水居,父子俩见面都当对方是件家具,摆手喊一声就罢了,且喊的是君君臣臣,不是父父子子。
卿卿半信半疑,又想问,又想把死兔子赶紧下锅,一颗小脑袋看看门口看看杜若,顾盼半晌,终于食欲战胜好奇,点点头走了。
李玙顿觉牙疼,扭头向杜若抱怨。
“一不当心都大了,孤说一句话也得盘算左右,哄住这个哄不住那个。”
他还想再发两句关于六郎的宏论,可是杜若刷地把纱帘一拉,遮住大半个身子,摆明是不想理他。
李玙只得讪讪起身,去加入李俶他们的酒宴。
候着李玙走了,杜若挽头发出来,亲自上渡鹤桥进仁山殿,登上二楼,拉开抽屉边翻检边问。
“太子那枚私印呢?翠羽收着还是你收着?”
铃兰吓了一跳。
“良娣要印干什么?”
“趁他喝酒,我写封信盖上印,你赶紧叫人送到吏部去。”
——这是伪造太子印鉴!
够活剐的罪行,铃兰呆住了,杜若已把四个抽屉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她皱起眉头催促铃兰。
“愣着干什么?拿来,我替那杜甫寻个做官的门路,些些小事坑害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