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死,了?”

杨玉难以置信,尖叫着质问铃铛。

“谁干的,张秋微?李玙没拦住?他是个窝囊废呀,连女人也护不住?!”

到底是储君,杨玉就这么提着名字骂。

圣人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由她任意发泄。

铃铛碧青的袖子硬邦邦像两个桶箍住胳膊,分明才上过浆。

“不不不,张良娣寸步未出太子府,太子派了二十来个左骁卫往杜陵寻杜娘子,却被杀的干干净净,据乡民说,那群人打扮怪异,领头的是个胡人,还有个贵妇,如今尚不知究竟何人。海捕文书已发出去了,有进展,奴婢即刻来报。”

“死都死了,找着凶手有什么用?”

杨玉满面怒色,不知道该骂谁,刷的将矛头怼上李隆基。

“我要接她进宫你偏不让!全都赖你,连若儿也死了,我就是个团脚蟹,由着你摆弄!”

李隆基七十岁的老脸难得一红,讪讪挥退铃铛。

“……她侍奉太子十一年,又生过女儿,朕怎好把她放在宫里?独你一个还不够朕的千古骂名么?”

“谁许你打若儿主意了?你别做梦!就照我从前样式,当女冠供奉起来!骂名也比这样白白断送了强,如今怎么办?凭是你天罗地网抓了贼人来,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愤恨!”

杨玉张牙舞爪胡乱摔打一通,到底伤心的狠了,边骂边滚下泪。

李隆基搂着她柔声安慰。

“你别哭了,她刚刚废弃,不好立时加封,朕把她女儿的位份再往上提提,你瞧如何?”

——————

帝妃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把长生殿里里外外累得整晚没歇上觉,次日天亮还头昏眼花。

五儿惦记要开大朝会,清早爬起来巡了一遍龙池殿,果然就有纰漏。

他压着嗓子训斥手下。

“脑袋不要了?那红罗炭是给圣人使的吗?”

底下人跪着嗫喏。

“这,哥哥莫恼,龙池殿好几年不开了,年年发下来的银炭配额,我都没敢动,去岁冬日还点算过,都备在后殿的,谁知方才开库房,竟就没了……”

“好哇!偷东西偷到爷爷手里来了!是谁这么大胆子?!”

那人神色略微复杂地打了个梗,声音更低了。

“如今这宫里,什么东西没人敢偷……娘娘那只白鹦鹉,前阵子玩腻了撂在一边,差点就让人提出去卖了……”

这话打的是内总管高力士的脸。

想到这里,五儿气势矮了半截,语声悻悻。

“仗着圣人如今善性儿,不爱打杀人,你们一个个就抖起来了!要是当年,骨头都叫爷爷给碾碎了……杯盘碗盏拿拿罢了,报个损毁,不跟你们计较,怎么能打娘娘的主意?!留心别走了大褶儿,真把圣人惹急了,从上到下,连爷爷跟着你们倒霉!”

“爷爷比圣人还懒怠动弹呢……更收拾不着。”

那人小声嘟囔,觑着五儿的脸色,知道这事儿过了,麻溜的爬起来,推五儿坐在廊子上,捏起拳头替五儿捶腿。

“万千的重担都在哥哥身上挑着,又要照管含凉殿,又要揽着龙池殿,又要盯着宗亲贵戚,又要应候娘娘差遣,三个头八个手也不够用啊!再说,也是娘娘不好,那年贵儿死了就死了么,她身边不是还有个七宝?偏不爱用,零碎活计全找哥哥,咱们哥哥如今都是正四品了,还得跟她站班儿呢!”

他煞有介事的替五儿鸣不平,越说越来劲。

“……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的。”

五儿正悠悠闭着眼受用,听到这句,翻起眼皮瞪了他一眼。

才瞪完,就见铃铛从大殿后门跑出来,远远喊了句,“干爹!”

“怎么了?忙忙叨叨的。”

“干爹,”

铃铛有点不好意思,一路跑过来直喘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吐白圈儿。

“娘娘说蜀中送来的锦缎样式太多,挑花了眼,叫您去给她选选。”

“有完没完!”五儿啧了声,起身伸懒腰。

“一刻不叫人歇着。”

他往外走,铃铛顿觉失了主心骨,讪讪问,“干爹,待会儿要开大朝会呢,您走了,儿子一个人伺候啊?”

“那可不。”

五儿头也没回,走的咣里咣当的,腰上一串钥匙咣咣作响。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一个人站在龙椅后头,爷爷可没陪着!”

他背着手指点铃铛。

“你呀,长点儿出息吧。”

——————

龙池殿。

李隆基高高端坐在上,眯着眼睛打量被人押解上殿的王忠嗣。

这孩子——

当年是李隆基亲手抱进大明宫的。

当时王忠嗣才九岁,长得虎头虎脑,身板敦实,乍看就和他阿耶王海宾一样忠厚可靠,可是眼梢冷厉,又奇怪的有种猖狂。

王海宾在一众将领当中出了名儿的老实,以少打多惨遭围困,副将不肯驰援,他就一个人拿条命去扛。

其实将在外,都爱动些花花肠子,偏他不愿欺瞒主上,就把老婆孩子撇下了。

李隆基对王忠嗣有愧,额外加恩选调王忠嗣入宫,做皇长子李琮的伴读。

大凡亲王伴读,无不抱紧小主子大腿,嗷嗷替他摇旗呐喊,与兄弟争锋。

可是王忠嗣与李琮合不来,竟直言李琮蠢笨,胸无大志,辱没了他,要换个人侍奉。

于是李隆基让他挑,果不其然,他挑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李玙。

“你做主帅,诸般拖延,足足四个月不动窝,换董延光做主帅,令你配合,你又拖赖六个月,害得他孤身出战,最终大败而归。朕今日先不问你战场输赢……”

李隆基收回视线,徐徐巡视百官,然后不满地看向李林甫。

“相爷,七万五千大军陈兵十个月,耗费了多少粮草啊?”

李林甫心知这是要敲打王忠嗣,适时长叹出声。

“唉,咱们后方当家的细账算起来,恐怕王将军不耐烦听,其实何止粮草啊。”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打开朗声诵读。

“七万五千军,连辎重在内二十一万匹马,所用米粮、饮水、鱼肉、干草、大豆折变粮食,每月耗费十三万石,十个月合计一百三十万石。至于大军所用棉袄、毯子、被褥、毛毡、皮靴、唐刀、陌刀、弓箭、甲胄、头盔、大衣等,以及将领所用帐篷被褥,全套置办新货,折变粮食,这趟花了二十万石。两样合计,总共开销一百五十万石。”

念到这里,李林甫痛心疾首的摇头。

“国朝富裕,尤其天宝以来,租庸调、户税、义仓税、资课及句剥等等,皆是年年上涨。可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坐吃山空。王将军诸般拖延,流水样花钱,花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呀!”

王忠嗣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李隆基,就直勾勾的盯着李林甫。

不知道为什么,李林甫对王忠嗣有种天生的畏惧,被他一看就心慌气短,浑身发毛。

尤其他不吭声,李林甫就更觉得这人心思深不可测。

他小心翼翼的抬了抬眼,还是几句车轱辘话。

“重兵在外,人吃马嚼,天天花的都是国库里的粮食。王将军您……您是算命卜卦了吗?到底等什么哪?”

王忠嗣几不可闻的哼了声,略过李林甫,抬头向李隆基看过去。

“臣常年在外,常听人说相爷勤勉周到,心中十分仰慕。没想到难得回京,头一回旁观相爷御前奏对,纵论国家大事,竟是这么个碎嘴子。”

他轻蔑地哼了声。

“比账房里的先生差不多,算盘珠子啪啦响,算的都是小账!”

李林甫喉头一梗。

这才知道李隆基亲手带出来的儿郎,不止皇甫惟明刺头,李玙刁滑,就连这位人人赞颂的儒将也有一副好口条。

不过嘛,这就正中他下怀!

李林甫顿时面露委屈,向李隆基拱手。

“圣人,臣就说嘛,王将军天生化人,不耐烦听这些琐碎细务!”

李隆基沉沉地呲牙笑了笑,撂下一句。

“想说什么你就说罢。”

李林甫啊了声,才要启唇继续,突然意识到圣人这话是说给王忠嗣听的,只得定定神,尴尬的退了半步。

王忠嗣拧紧的眉心舒展了些,提声拷问李林甫。

“敢问李相,租庸调、户税、义仓税、资课及句剥这几样,去岁合计收入折钱多少啊?”

问题当头,李林甫来不及计较王忠嗣变换的称谓意味着什么,闷声在腹内算了一瞬。

“去岁折钱约一千一百万贯。”

王忠嗣哦了声,微垂着眼若有所思。

李林甫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不能算错了吧?

大数儿准没错!

他算了好几年,年年大概都在千万贯这个数量级上,细处就算有错,圣人不闻不问,王忠嗣一个常年外任的武将,断断看不出纰漏。

李林甫紧张地盘算了半天,忽然大感荒谬:身为堂堂左相,何必对一个圣人已经起了疑心,死期就在不远的忤逆之辈这般忌惮?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敢问王将军,有何……不对吗?”

李隆基的兴趣被充分调动起来,饶有兴味地跟着问。

“约奴,这账目有何不妥?”

当着满朝文武,圣人就这么堂而皇之,亲昵地喊出罪臣的小名儿,所有人心头都当当的敲响警钟,以为接下来必是一场撒娇卖乖的好戏。

可是不,王忠嗣继续偏着头问李林甫。

“某在边境久矣,不知长安行市,请教左相,一斗米还是卖五文钱吗?”

“近年米价平稳,还是五文。”

“所以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折钱七千五百贯?”

李林甫一头雾水,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是,“对,七千五百贯。”

“所以臣领军,拖延迟滞的浪费,不及去岁国库收入的百分之一。”

王忠嗣眼睫微微一眯,高声质问君相二人。

“就为了这区区百分之一,圣人把臣绑成个野鸡崽子,挂着示众哪?!”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随着他平地一声雷的跋扈,从四面八方浮上来,好像潮水争相拍打岛屿。

王忠嗣巍然不动,再重复一遍。

“圣人,您花在含凉殿避暑、华清池温泉上头的钱,怕也差不多吧?”

“放肆!”

李隆基呵斥了声,面上冷的结冰,李林甫垂头看地,仿佛胆怯避祸的样子,其实心里笑成了一朵花。

御案左右摆了两个青铜大香炉,那炭烧的久了,把炉子内堂烤得滚烫,青碧内壁里隐隐现出一脉融融火光,照亮了李隆基的半边脸颊。

他和李玙生的真像啊,沉稳端方的脸盘,杏核眼,长而深的眼皮,笑起来弯弯两道月牙,不笑的时候阴沉的让人害怕。

王忠嗣怅然在心里叹息,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与李玙再见面,手谈一局。

——这是他能替李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半晌,王忠嗣听见李隆基淡淡的声气,不辨喜怒。

“朕花的是内库银两,并未占用国库,账目在相爷手里有,你喜欢听,让他慢慢说给你听。”

王忠嗣松了口气,又意外,又后怕,呵腰道是。

殿上一片沉寂。

大家都在诧异圣人法外施恩,又怀疑杀神那威加宇内的雷霆手段已在路上。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潮水没顶,把所有人都盖住了。

“臣……”

王忠嗣闭闭眼,转而对着众人,倏而出声。

“其实臣是想说,钱帛固然珍贵,我大唐的人力兵马更加珍贵。国库年年填充,每年孳生的人口却有限。天下十处节度,统兵总共四十七万,这趟圣人交给臣七万五千,倘失其半,便是折损天下兵马的一成。这些精兵强将一旦失去,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唯有等待人口增长,才能再行补充,然后挑选训练,三五年才可成型,其中损耗费用,绝不亚于长久陈兵不动的虚耗浪费。

王忠嗣深吸一口气。

“石堡城之战并无必要,臣请圣人,三思,再三思!”

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在龙池殿半空回荡。

寂静中,所有人心底都发出了听不见的呐喊,哪怕是最不喜欢王忠嗣的人,也惊愕和惋惜于他的固执。

李隆基的耐心耗到极致,懒怠地挥挥手,发起了牢骚,语调轻描淡写,每个字却都分明浸透了浓浓的血腥和杀气。

“罢了,朕觉得最不该花的钱,就是千里迢迢把你弄回来。”

王忠嗣头皮上轰然涌起一阵细细战栗。

“砍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学界通常认同皇甫惟明案、韦坚案、杜有邻案、王忠嗣案,是一条连贯的脉络,都是玄宗借李林甫打击肃宗。

但打击的原因,大部分人认为仅仅是玄宗集权的需要,少部分人认为是路线之争,矛盾在于肃宗反对强取石堡城。

本文采纳第二种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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