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人拔寨开路,轰隆隆走到半夜。

热闹背后,哥舒翰解下盔甲,坐在大帐喝热茶润嗓子,挑衅地看着阿布思。

“我的戏演完了,吐蕃人看热闹看到半夜,再调兵遣将,分配任务,这时辰也该累了,后半夜换你上场。不过,这三??姑娘,你带不带?”

他声音嘶哑,和阿布思低沉悦耳的音调完全不同。

“咱们约好的,你的三万人,一次尽出。我的七万五千人,也出三万。她们留在营地上,万一出了什么事,与我不相干。”

营帐角落的地坑里,牛粪烧起的火堆噼啪作响。

哥舒翰目光流连,索性跳过阿布思,直接对杜若说话。

“下一批补给五日后才来,这五日……爷没什么兴致耍弄你,不过也没精神约束底下人。留下你们,那些都是闻着味儿的狼,打起来反而不美。”

哥舒翰的肤色不是粟特人那样纯粹的白种,也不是唐人的黄种,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白的发冷,发灰,分外粗糙,甚至因为白,粗大的毛孔非常明显,体毛更是浓重得犹如野人。

墨书白了脸,努力克制挡在杜若身前的冲动,两手微微发颤。

杜若拨开墨书。

“我们跟奉信王走,不过想请教将军一件事。”

“哟?我还当你们是他从洛阳买来的娼女。”

哥舒翰用一种恶毒的腔调作弄她。

“难不成,你是他那娘子带来的滕妾?大户人家出来的?”

杜若谨慎地保持微笑,片刻后抬起头,冷静地发问。

“方才烧的那??人,为什么会发出舍利子一样彩色的光芒?将军会幻术吗?”

阿布思和星河都转头看她,墨书想起那场面瑟瑟发抖,就连四??亲兵也惊愕地抬起头等待答案。

这??问题引起了哥舒翰的重视,他眯起眼睛,挥退亲兵然后反问。

“你认为呢?”

“我认为,将军在他身上浇了某些东西,能在燃烧时发光,那东西淋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可能……与人同烧时效果更明显。我想问将军,从前就干过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来鼓舞军心吗?还是旁人教授的手段,是不是王忠嗣大将军?”

哥舒翰收回目光,胡须下浮出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有胆量问这??,可见我没有看错你……不过到了这??份儿上,你是什么来头已无所谓!这一仗就是帝国未来二十年的转折点,远在兴庆宫那几位,想动手脚也够不着了。你们早点出发吧!”

杜若全身的血都凉了。

在被阿布思拖出营帐前,她不由地回头,又再看了哥舒翰一眼。

真奇怪,他明明坐正主帅位置,正该意气风发大展拳脚,至少应当在落败后再惋惜兵卒性命与自家前程。

可是摇曳烛火中,他那理应非常粗壮的神经,分明已经绷紧到极限,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整??人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勉强。

杜若喃喃道,“……还没打怎么就露出颓丧之气了?”

阿布思冰凉的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

“杀人就是杀人,亲手杀一百??,还是杀人,走罢,让他一??人静静。”

杜若握紧怀里的匕首,紧紧跟在星河身后。

同罗兵出发时连骆驼都没骑,辎重粮草一律不带,每??人随身只有横刀、短刀、匕首和一袋炒熟的小米。

没有火把,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大会。

借着夜色掩护,他们安静迅捷,像一长串不起眼的蚂蚁钻进密密丛林。

星河走在最前头。

这片密林她已经钻了十七八次,每次带不同的人进来,培养出几十??熟悉路线的向导,确定下大军行进最快的路径。

按星河的规划,几组人顺着不同的溪水在巨石间穿梭,其他人夹岸而行,十几条队伍守望相助,齐头并进,顺水流的互相距离不过三丈。

借着月光和星河事先留下的路标,同罗人静静赶路,遇上野兽也绝不出声。

杜若走了一??时辰便体力不支,被阿布思的亲兵扛在背上。

“你多大?”

她问身下健壮伶俐的孩子。

他像??生来就眼盲的灵敏动物,任劳任怨,暗夜埋着头匆忙赶路,靠耳朵和鼻子辨认前人方位,脚步刮擦擦划过石头,又稳当又轻快。

“回郎官的话,十四岁。”

这孩子愣愣的,没辨认出背上是??女人。

“郎官真轻,比我哥哥轻多了。昨晚我梦见哥哥,说回家有烤羊头吃。”

“你哥哥在哪儿?”

孩子哽咽了下,用肩膀头蹭了下鼻涕。

“他被突厥人杀了,生卸了一条腿。”

烧焦血肉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杜若的衣裳上。

她没有力气去想,一袋炒米能吃几天,吃完了怎么办,或是没吃完就……遇到吐蕃人怎么办?她想的是当年在大云寺做的梦,梦见李玙大败而归,血迹淋淋。

真正的战场比宫闱阴谋可怕多了,盔甲有什么用?

“……我也想回家。”

“家里最好了。”

他把杜若往肩上颠,腾出手在身旁植物上抹了片叶子。

然后杜若听见零碎的音符。

字不成句,音不成调,直到前方向导传话过来,说这条路有狼,别出声。

走到密林边缘时天还没亮,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一点儿轮廓,在人眼前徐徐放射出万丈光芒,然后越升越高,拉下长长的阴影。

先到的人密密麻麻拥簇在树影之下,沿着密林与草场的分界线充分分散,撒开,后到的人一层层摞上去。

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像一粒粒的黑芝麻逐渐累积。

杜若对那孩子感激不尽。

他憨憨地挠头皮,向往地看着一步之隔,沐浴在柔和阳光下的柔软草场,眼一闭,就在树根上睡着了。

露水滴到他额头上,身畔还有蛙鸣,身下潮湿阴冷,他不舒服地缩缩肩头。

阿布思爬到树上清点人头,向导们——昨夜临时充当各小队的队长聚集到他面前,挨??儿报数。

三万人,总共损失了一百多??。

有被熊瞎子拍死的,有没看见折断的尖利树杈,主动撞上去刺破肚皮,血流太多没法带走的,还有脚下不稳滑倒在石头上摔破脑子的。

“还行,大家本事没丢。”

阿布思拍拍手,叫诸人各自找地方卧倒休息,然后眯眼望向前方。

正如星河之前的描述和绘图。

穿过这片开阔的草场,是一片坡度稍缓,但仍旧颇为艰难的花岗岩陡坡,向阳的那面似乎是赤岭的延续,石头发红,更碎,缝隙处夹着泥土,因此有些杂草略可借力,背阴面的石头偏白,??头更大,没什么裂隙,踏脚攀爬的地方都没有。

如果攀爬向阳面,通向石堡城的全程约有百丈,前头六十丈红石野草,可供七八人并肩,待攀上山脊后,小道仅余一人通行。而且从石堡城往下望,所有动静一览无余。

“白天睡觉——”

阿布思向星河打手势,然后命令亲兵队长。

“带五十??人戒备,两头都要注意。昨夜动静那么大,石堡城肯定要和后方通气儿,待会儿信差应当就从咱们眼前过,如果从黄河九曲调兵迎战高秀岩,也从这过。”

亲兵队长右手握拳往左肩上砸了一下,掉头办差。

“逮到信差,杀吗?”杜若问。

“杀?我还嫌他慢呢,恨不得派人替他送信。”

杜若急道,“为什么?应当趁他们大部队没来,咱们三下夹击,一道冲上石堡城啊!”

“一道冲上去?那功劳是谁的?”

阿布思拍了一下杜若的胳膊,头上那条金色的抹额肮脏不堪。

“我的兵全部押上去,才换到哥舒翰同意分兵。你以为三下里夹攻,六万人打上头——”

他指指头顶那座洁白规整的石头堡垒建筑,了然一笑。

“那上头顶多一千??人,以多打少,你以为我们就能把人家生吃了?”

“可你等到大部队来了,以后呢?”

阿布思眯眼顿了一瞬。

“以后?不管怎么打,石堡城南北两侧的缓坡、草场、道路,全部都会铺满血肉,暴晒几天,恶臭不堪,蚊蝇成团,周围几十公里的秃鹫都赶来吃这桌盛宴。我不算那??账,我现在只算怎么让同罗人少死几??。”

杜若的心更冷了,呼吸杂乱交错,渐渐转为抽泣。

阿布思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但还是耐心地换出一副腔调向她保证。

“这场仗不是最惨烈的。”

“只要活着,总能看见更惨的事。”

宁静的冲锋,在太阳刚落山时悄无声息的展开。

第一支一百人的小队趁着夜色快步跑过草场,每??人腰上都挂着蓝色细纱布缝的小笼子,里面装着萤火虫。

他们窸窣跑远,五十步开外,身影尽数融入黑暗。

杜若努力眯眼辨认。

天地,和天地之间的山峦植物,轮廓全是一片模糊,视野中只剩下许多??难以辨认的羸弱幽蓝的光点。

凭着这些光点,阿布思能猜到十来??人在陡坡前站成一排,当别人的基石,然后有人踩着他们缓慢地向上攀爬。

长风吹来赤岭深处更多猛兽的嚎叫,也吹来相距大约五十公里,刚刚安营扎寨,等待正面硬刚吐蕃大军的高秀岩部队,烧火做饭的香味。

阿布思嚼着炒米,吃得津津有味,星河多带了一包肉干,分给他们加餐。

杜若接过来,转手就塞给昨夜背她的亲兵。

“郎官,您自己吃吧,我不饿……”

亲兵腼腆的拒绝,眼睛黏在肉上拔不开。

阿布思道,“不吃,待会儿第二波你加上。”

亲兵打了??哆嗦,叼上肉干,躲到阿布思看不见的灌木丛后面。

阿布思握紧他的皮酒囊哈哈大笑,一边大口吞咽炒米和肉干,酒带来的暖意让他畅快极了。

“杜娘子,”

他又把矛头指到杜若身上。

杜若很想不通,阿布思好像很喜欢捉弄,或者是吓唬她。

“你知不知道吐蕃人喜欢戴臂环?”

他张开虎口,比划给杜若看臂环的佩戴方式,和唐人的臂钏差不多,紧紧箍在上臂最肥嫩处。

“他们用臂环区分贵贱,王族戴金的,贵族戴银涂金的,官员戴银的,再往下铜的最低贱。我头先在朔方,买过一??河西贩卖来的女奴,非常漂亮,身材妩媚,戴着金臂环……”

阿布思好像忘了星河就在身畔,向和兄弟说话一样毫无顾忌,甩开酒囊,两手五指大张,居中一掐,在虚空中勾勒出丰乳细腰肥臀的女人身形。

“我和哥们儿打赌,说她肯定是王族公主,他们说不是,吐蕃公主不会坐待被擒,如果身陷险境,会和大唐的公主一样,自尽以保全国家尊严,绝不沦落到被人买卖的地步。”

阿布思眼底闪动着莫名的光。

“可惜呀,后来我们硬是摘下她的臂环斩断验看,果然实打实就是赤金。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尽?她狠狠推攘我,叽里咕噜一大串听不懂的吐蕃话,后面又叫又闹,拿把匕首佯装自戕,弄出一身的血。”

杜若和墨书听的胆战心惊,且摸不准他的意思,都不说话。

只有星河问。

“后来呢?”

阿布思仰头吸了口气。

“直到这回出征之前,圣人单独召见,说哥舒翰粗豪,虑不到这上头,问我打了胜仗,打算给家里娘子带什么异域奇珍作为礼物。”

“……啊?”

方才那年轻的亲兵从灌木丛后探出头,“圣人要送娘子东西吗?”

一颗石子嗖地飞过去,砸在脑门儿上,惊得他小小叫了一声。

阿布思道,“然后圣人告诉我,吐蕃臂环,最昂贵的不是金也不是银,是一种青金色的石头,越在黑的地方越亮,幽光闪闪,仿佛从冥府中烧出的鬼火。他说,叫我无论如何弄些那??,好让他在娘娘跟前献殷勤。”

“哼,亮得像鬼火!我手上要有那东西,我全弄碎了,给我的兵,一人身上戴一块。好叫他们死了,我能看见到底死在哪儿了?!”

阿布思抬了抬下巴,指着远处黑黝黝的陡坡。

杜若沉浸在他的故事,有一阵忘记看。

这会子抬眼看过去,只见高处黑漆漆的一片,方才爬上去的全没了,只剩底下还有一排亮光,不知道是死是活。

“第二队,去!”

副将领命转身去布置。

阿布思的视线凝聚在杜若身上,闪动着明晃晃的恶意。

“杜娘子,这几万人要是知道你是圣人的儿媳妇,想不想吃你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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