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

开化坊,杜有邻宅。

李璘顺着杂草丛生的石阶走上假山,一路不得不数次停下,弯腰扯断缠上靴子,硬挣犹如绳索的草稞子。眼前是一座摇摇欲坠的三层小楼,牌匾被牵牛花和爬山虎覆盖,依稀露出三个字。

他努力辨认,突然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抬头张望。

“谁在那?”

阁楼上一道浅榴花红的人影微晃,在后楼梯口顿住了。

李璘提着怀疑,紧走几步追上去,怪就怪在那道背影脚程也轻快,且熟悉道路,无声无息地东转西绕,总在前头两丈远,叫他撵不上。

李璘急了,纵身直上沿途一座小亭的屋顶,脚踩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瓦片上,顺着屋脊绕到前头,然后蹲身向下张望。

那小娘子似乎已经察觉不对,警醒地驻足站定,四面查找李璘动向。

荒烟蔓草之间,月光弥漫红柱雕阑,更如长蛇潜行,把树叶杂草上的秋霜映照得寒光泠泠,仿佛置身阴阳相隔之所。

那孤身探入荒宅的小娘子颇有胆色,定定神,放下紧紧捂在心口的右手,镇定地微微仰头。

狂喜和妒忌在一瞬间同时充塞李璘的胸腔。

——那是杜若!

又仿佛不是。

他记忆中的杜若温驯可爱,略带狡黠,甜美而静定。

而眼前人,虽然恰巧穿了一身与他记忆中十分相像的着装,窄领窄袖的银白小衣外头敞披了件石榴红的长衫,底下换了墨绿银白间色的条纹长裙。

或因奔跑之故,小衣的衣襟微微散乱,月光下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甚至娇嫩的肌肤。

但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锋利坦然,仿佛已经没有了少女之心。

“呵,原来是永王殿下。”

看见久违故人,杜若的神色微妙地带着一点子自嘲。

她笑意盈盈,但并没有依照礼节蹲身纳福,只是平静地站着。

李璘从高处纵身跃下,两人相对而立,彼此都新奇的细细观察对方。

“杜……娘子,真的是你?你不是在杜陵……你想重访故宅?”

李璘很想表现的淡定些,事实上却是忍不住哽咽,甚至不得不重重吸了口冰冷刺骨的夜风,然后立刻轰隆隆地咳嗽起来。

杜若哑然失笑。

“阿璘,我没有死,我不是魂灵。”

李璘顿觉有一口沉重的热气从腔子里飘然而出,比方才陡然认出杜若那一刻更加震颤。

她轻盈的声调仿佛羽毛掠过头顶,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李璘羞涩又欣慰的笑了。

“你没死……真好。”

杜若离开太子府数日后暴毙,此案当时在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贵妃娘娘连发数道口信通令京兆府彻查,可是那群人汹涌而来,事后竟如涓滴入海了无痕迹,任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路。时人交口议论逾年,有说圣人下手,有说太子,有说张良娣,又有说杜若羞愧于满门落索,自导自演。

“真是薛王妃干的?”李璘还是不太相信。

杜若点点头,撩起耳边碎发在指尖打卷。

“薛王妃亲手捅的那一刀并不是很深,大约深闺贵妇手上都没多少力气吧?反而墨书被那胡人弄得遍体鳞伤。他们走时我没死透,我大伯娘和堂妹赶来救了我,是我堂妹的主意,把阿娘的坟茔弄得乱七八糟,好像被墨书塞了个人进去。”

两人没说几句,就自然而然并排在雨花亭的台阶上坐下。

李璘用袖子拂过尘土,还怕唐突她,又掏出两块大帕子叠着铺下,才请她坐。

“后来我无处可去,刚好哥舒翰接手了王忠嗣的职位,继续攻打石堡城。圣人钦点阿布思做副将同往,我与大伯娘商量,索性跟着官兵走就罢了。一来军中人事繁杂,我们三个打扮成亲随,虽然面目纤弱些,也不招人耳目。二来,外头山高水阔,能想想下半辈子怎么过。”

李璘忙附和。

“即便她没死,你也犯不上再去寻她,对吧?”

“可不是。”

杜若赞同地点头微笑。

“倘若知道她埋在哪儿,我还想去祭拜一番呢。如果没有她,我至今还在囚笼,更何况,那日原是我骗了她。”

李璘听到杜若这番云淡风轻的剖白,既为她高兴,又涌起好大一个期待。

他松散地坐着,摊开手脚,看着眼前建筑花草破败颓唐,却想象着杜家从前幽静繁茂的花园,精巧宁静的水榭。

杜若行走其间,巧笑倩兮,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

杜若死后,他悄悄来过杜宅很多次,如果不是张良娣严防死守,他甚至会去太子府缅怀思念。

他设想过在杜宅小憩入睡,得杜若魂魄入梦的浪漫场景,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与她别后重逢,毫无芥蒂,眼睁睁看着她在数步以内,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不想再过以前人上人的生活了?我方才还想问……”

“什么?”

李璘握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有点不敢说出口。

“你不觉得,当初是他破坏了我们吗?”

杜若举高左手,对着月亮淡淡一笑,手背上一朵精致的金刻丝海棠花,几乎与月亮同等大小。

“十八年弹指一挥间,今日回头看,真如一出戏。”

李璘一拍脑门。

“啊呀,原来你喜欢的是海棠,偏偏我送你榴花。诶?我记得那年在忠王府斗花,戴海棠的是杨氏……”

杜若猝然愣住了。

痛苦、自责、回忆和怅惘……种种情绪飞快掠过心头,令她眼底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片刻后,往事在她眉宇间终于化作淡然。

杜若翻覆手掌,露出掌心更精巧的粉色琉璃花片,已是很陈旧了,海棠的花型磨损殆尽,只能靠花蕊辨认。

“是啊,这个手链就是杨氏送我的。榴花我喜欢,色调纯粹,海棠也美,花型婉约,铃兰、海桐无一不妙,还有蔷薇、玫瑰、龙胆、凤仙……其实人怎么会只喜欢一种花,又怎么会只适合一个人呢?”

杜若的话再次击中了李璘长久以来隐约怀疑,但直到杜家覆灭后,他才日益确认的担忧——

如果当初他再坚持一会儿,杜若的人生就会迥然不同。

李璘起身溜达了两步,闲闲走到雨花亭前,俯身从荒草中摘出一朵深秋未谢的正红玫瑰,谨慎地握在手心。

他背对杜若,听见她哼着小曲儿,更紧张地呼吸发急,却又感觉全身上下气脉全开,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舒适。

他飞快地转身,把玫瑰藏在背后,看见杜若坐姿越发放肆,两手撑在身后,正举头四顾,随口道。

“诶,那块匾都烂了……”

李璘鼓起勇气,故作潇洒地趋近,一晃眼从手心变出鲜花。

“……嗯?”

杜若收下了,盘在指尖怅然地闻了闻,直截了当地一笑。

“阿璘,我不讨厌你,也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没来得及认识你。”

月光洋洋洒洒,把青石铺的台阶照耀的银光一片,潮水般一浪一浪的发白,那潮头就快把两人淹没。

杜若久久凝视半坍塌的房屋和胡爬乱长四处开花的玫瑰,许久后终于开口,余音袅袅,飘散在清冷的夜风里。

“如果知道十八年后是这般光景,我情愿多等你两个月……”

“……你后悔了?”

杜若轻笑,“换成是你,不后悔吗?”

“或是,你觉得我区区寻常,曾得太子爱重,理应感激涕零,无论是何下场都不配后悔?”

“不不不……”

李璘骤然一惊,慌乱地连连摆手。

“怎么会?你知道我心中根本没有……”

杜若还没有诧异,他自己先噎住了。

他怎么会说出‘你知道’这种话呢?

他和杜若统共没有打过几回交道,真正面对面平心静气的说话,这也就仅仅第二次而已。

可是他就是觉得,杜若知道。

这十八年来的桩桩件件,所有他辗转反侧、欲罢不能的瞬间,杜若都知道。她长久在他心房的一角,似明灯,似孤月,永远明亮永远辉煌。

“我心中并没有贵贱之别,也没有妻妾之分,我……”

他不敢看杜若,望向黑暗深处,沙哑地说。

杜若缓缓站起来,仿佛刚刚想起两人身份之别。

“殿下,妾家破人亡,尚不肯自欺,您怎么睁着眼睛就说起梦话来了?”

这句话语调十分轻柔,就仿佛杜若身处锦绣堆中,处事八面玲珑的口气,可是却像一柄锋利的尖刀深深插入李璘心口,刹那间他忍不住再度剧烈咳嗽,口唇间泛起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那是血的味道。

李璘脑海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杜若提起裙子,轻快地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向他视线不能及之处离去。

那一瞬间,月亮识相地隐去云里,周遭蒙上密实的黑□□纱。

杜若浅石榴红的长衫在光影变化下转为类似霞影纱的暗哑色调,飘然而恍惚,就像他触手不能及的一个梦。

“杜娘子!”

李璘猝然喊道。

杜若惊异回头,只见那张英俊又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李璘小麦样健康的肤色酷似李玙当初,可是那双眼睛里涌动着强烈的迷惘和冲动,还有他那尚不自知的控制欲。

只消一颗火星都能引起爆发。

——这些,都是李玙没有过的。

杜若下意识站住了。

“永王妃的位置至今空悬。”

“你,还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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