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方才进来时,是从永王府避开左右千牛卫巡夜,自角门潜入,顺花木掩映的小道而至明月院。

回去原路返还,行至乐水居后门时,杜若倏然抬头。

“你听……”

乐水居久已无人居住,一派荒烟寂静。

夜半时分,前门只有檐角撑出一盏挑灯在风里飘摇。

李璘一跃而起,站在杏花高高的树杈上凝神去听,除了兴庆门整点打更遥远空寂的回响,就只有铮铮几下琴音,仿佛银铃。

“诶,这是……”

他四下张望,寂静的庭院风声沙沙,偌大太子府人声寥落,唯有高处仁山殿还亮着一星微光,遥遥与眼前辉映。

琴音倏然又起,两人侧耳倾听。

总是嘈嘈切切一段交错迅疾的小调,仿佛野马下坡快不可当,然后咣当刹住,抖出几个迟滞犹豫的尾音,片刻后重头再来,听上去就像一股洪流奋力冲向水闸,却无法挣脱束缚。

李璘听了三段,跳下树面向杜若时便有些犹豫。

“要不,还是走吧?我时常来,虽见不到人,近不得身,可听见这个,就知道三哥没事。有时候来了他没弹琴,我就去瞧瞧卿卿。”

杜若越听越是疑虑重重,泠泠月光似块宽大的银灰薄绡笼在她面孔上,照得青白冷硬。

李璘只得坦白,“三哥好几个月没弹琴了。”

杜若还是不出声。

李璘开步走在前面,听见身后脚步轻飘飘的,像在地上滑行,他下意识驻足,还没回头,就听见杜若语带讥讽。

“太子能有什么事?他死了,一万个人替他陪葬。”

李璘停住了,刹那间以为幻觉,紧接着明白过来。

“你阿耶,”

他踌躇着,怕惹起杜若伤心。

“虽然因三哥而死……”

“你错了,我阿耶不是因太子而死,而是被他亲手所杀。”

杜若的语气恢复平静,仿佛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平淡事实。

自从两人在杜宅重逢,时时相见,数月以来,这是杜若第一次提起杜有邻,却没想到误会如此之深。

李璘张了张嘴,决定替李玙做些解释。

“三哥那天确实去过大理寺。”

杜若狐疑地望过来。

“事发突然,你们忽然一死一不见人。我自然要做些查访。李林甫指使谢寺卿抓了杜郎官,三哥急忙赶去,原本肯定是为救人,平白无故怎么会变成杀人?我不敢替三哥打包票,只知道,他绝对不会亲自动手,他最讨厌见血,又怕脏,什么汗水血水,他闻见味儿就恶心,就算动了杀心,我听人说杜郎官死状……”

李璘说到这里,倏然被杜若冷淡的目光扫过,差点咬住舌头。

“那是你不了解他。”

李璘顿时跳起来。

“我不了解?我三岁就在他身边,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你别以为三哥心狠手辣,什么都可以牺牲。他未能保住杜家,是他手段不够高明,可他要不是被逼到实在没有办法,绝对绝对不会主动牺牲你阿耶。”

李璘顿一顿,撇嘴冷笑。

“至于你那混账姐夫,死不足惜,就连我也想伸伸手,替杜家清理门户。”

杜若慢慢一笑,看向李璘的眼神有点迷惑,又有点自问自答。

“阿璘,你说倘若我与你成婚,余下三四十年,我们俩是不是要每天谈论太子过日子?”

李璘顿时语塞,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却仍不甘心的觑着杜若,那未出口的意思一目了然。

“爱嘛,太子自然是爱我的,至少爱过吧。”

李璘会错了意。

“……你的意思是,三哥爱重你的容颜,却不能爱屋及乌,看重你家人?”

杜若摇头。

“我的意思是,爱是有原因的。”

李璘眼珠子一溜,涩涩道。

“二娘的美貌,谁人见过不心动?见色起意又如何,譬如圣人与娘娘年龄虽不相当,却情深意浓,缘分匪浅,也是因为娘娘美貌啊。”

杜若嘴角的沉吟隐没,灿然冲他一笑。

“当年太子为我修了一座渡鹤桥,女子行走其上,裙摆翩跹若飞,恍如神仙,阿璘,你没见我走过吧?今晚月亮好大,我走给你瞧瞧。”

她这样反复,李璘只替她心酸难过,越发疼惜。

杜若拔足在前,李璘尾随其后,两人绕过乐水居走到渡鹤桥起点之处,杜若的脚步戛然而止。

李璘感觉到什么,猛地抬起眼。

——眼前哪有什么渡鹤桥的影子?

只有一排高大严整,金碧辉煌,横亘整座太子府的双层建筑,把乐水居与仁山殿彻底隔绝。以杜若的身高,非得踮起脚,使劲儿昂着头往上看,才能越过这排建筑,看到仁山的山头,和最上面的仁山殿。

杜若沉默下来。

春寒料峭,为着夜半□□入院行走方便的缘故,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外头紧紧绷了件小黑羊皮的背心,胸腔焐暖和了,两臂还是冷飕飕的。

李璘解开裘皮披到她肩上,手指不慎触到她冰凉的脖颈。

可是杜若仿佛对所有的温柔都感到惊怕,刷地避开了。

李璘柔声安慰她。

“时移世易,人人都要往前看。你既然早已放下,就别怪三哥拆掉那桥,一个人高高的住在上面。”

两人喁喁细语,没注意月亮顺着仁山殿爬上半空。

硕大的金盘挂在檐后,把那原本恢弘的楼宇映衬的小巧细致,好似屏风上一张构图精致的金粉漆画。

“咱们上去转转,张良娣派了好些人层层把守,一墙之隔见不着面,你只当故地重游,瞧瞧风景罢了。”

杜若意外于李璘的大度体谅,眼神柔柔地,一缕秀发垂下来,弯弯的贴着耳垂。

李璘别开脸,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你当心些,别叫荆棘挂了衣裳。”

杜若感慨万千。

这一幕幕,委实与她当年初进王府,被婆子带去仁山殿的情形重叠。

对这座坚固的府邸而言,她是个了然无痕的过客,来了,溅起一圈涟漪,走了,一切恢复平静。

杜若心事重重跟在李璘身后亦步亦趋,往事纷纷繁繁跌宕而来,忽听李璘惊讶地叫了声。

“——三哥?!”

杜若猛然抬头。

只见青石板阶梯上头,离李璘三五步距离,凭空多了个人。

身量极高,然而极为瘦削,支离骨架支棱开宽大的青灰衣襟,空落落挂在肩上,侧颜更是憔悴,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念叨什么,往下走几步,驻足沉吟摇头,掉头向上,再几步不对,又向下,好像在走迷魂阵。

“你怎么在这儿?”

李璘脚底踉跄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把杜若挡在身后。

借着树枝掩映下稀薄的月光,李璘能看清李玙的神智已经消散在眼眸之后,错乱涣散得缺乏实体。

许是长期没有出门见人的缘故,李玙仰面朝着雾霭蒙蒙的月亮发出寂寥叹息,苍白的皮肤血色全无,像个夜半出来偷食天地精华的鬼魅。

李璘想上前,但被杜若伸手拦住了。

“三哥七年没出过太子府,外头朝臣说他死了疯了,还有说圣人因你迁怒禁足,把他关傻了!连我都……”

“嘘——”

杜若语声静定,拉着李璘步步后退,一直退到李玙视线范围之外。

在他们走动的时候,李玙的眼神没有一丝抖动,仿佛压根儿看不见。

“这……”

惊愕和恐惧从凝固的空气里缓缓渗出来。

半空寒星点点,夜枭凄厉的呼喊夹着风声,掠过殿宇、池塘和舞榭歌台。

李璘简直难以置信,甩开杜若原路返回,直走到低一步台阶处,紧紧贴着李玙仰脸呼唤。

两张相似的面孔近在咫尺,面面相觑。

居上者空洞萎靡,在下者跃跃欲试。

杜若顿时有一丝恍惚:仿佛李玙年轻的灵魂去了李璘的躯壳。

李玙没有丝毫反应,沉醉在小世界里,甚至咿咿呀呀哼起歌儿来。

这个用不了多久就会雄踞帝国权力巅峰,继承万里疆土,手握五十万雄兵,令四方蛮夷闻风丧胆的君主,此时此刻就像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只要有人能钻进他空洞的心灵,唤醒一点点反应,便可轻易将那空前绝后的权力攥在手中,纵横四海,所向披靡。

“三哥,你,你!”

李璘举起两臂,徒劳地在李玙眼前挥舞,继而紧紧攥住李玙冰凉的手,将它摁在自己额头上。

眼泪顺着年轻人挺拔的鼻梁汩汩而下。

“只差一步了,你要倒在这儿吗?!”

连李璘都替他不甘心。

“等了三十一年,我三岁你就说要当皇帝!到底怎么了?!你醒醒!”

然而李玙轻飘飘地抽出手,困惑地打量弟弟。

“……阿翁?阿耶?”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碎石子与枯木掀起李玙空荡荡的衣襟和袍袖,露出他干瘪的胸膛,手腕上陈旧的迦南木十八子,还有一对小小的紫玉坠脚。

“桥呢?桥呢?”

李玙喃喃,茫然的目光在杜若和李璘脸上来回逡巡,仿佛问路。

杜若震颤不已,两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那回到长安才养起来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的肉里。

李璘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香气,如影随形,因为李玙的到来弥漫在三人中间。

————————

马车里。

李璘满脸难以置信,双手架在膝盖上抱头喃喃。

“你说三哥早就有这个怪毛病?从前就发作过?这太危险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教养我十年,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在太子身边十二年,也只见过一次,可那绝不是第一次。”

“下雪了。”

杜若放下车帘,把十六王宅区域纤尘不染的巷道屋宇隔绝在外。

方才她不耐李璘喋喋不休,曾伸手出去接下一片晶莹的雪花,此刻已化作冰水,濡湿毛茸茸镶了狐狸皮的袖口。

李璘的语气加重了。

“储君乃国家重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得告诉圣人。”

“从前章怀太子曾做诗向则天皇后乞怜,说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如今殿下正当盛年,在序齿靠后的皇子中资质突出,如出此言,圣人必生疑心。”

李璘情急之下没有分辨出她称谓的变化,只急着追问。

“那你觉得我应当怎么跟圣人说才好?”

“这取决于殿下是要替太子延请名医彻底治疗,还是要毛遂自荐。”

杜若的语调很轻缓,犹如闲谈,甚至边说边嫌车厢闷热,卷起复杂累赘的衣袖,摩挲起紧紧勒在手臂上,一长串纹饰风格充满异域风情,雕工格外精美的青金石璧环。

那蓝里泛金的幽幽艳色在长安城里绝无仅有,正是石堡城战役的战利品。

据传吐蕃人人佩戴臂环区分贵贱,最上瑟瑟,即青金石,金次之,金涂银又次之,银再次,最下至铜止。

战后阿布思返回长安,向圣人进献了数十件瑟瑟臂环。

贵妃甚爱之,秘藏内宫,连虢国夫人等都不肯分享,可是杜若的胳膊上却随意挂了七八个。

李璘目不稍瞬,流连在那块丰腴的皮肉上,半晌才从她轻描淡写的口气里听出了某种不以为然的意味。

他匆忙地摇手辩解。

“我不是要……”

杜若摇摇头,摘下昂贵的瑟瑟随手搁在旁边。

“殿下不需要与我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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