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甫带着女儿跋涉回家的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的太原城,刚刚接替安禄山任河东节度使一个月的杨光会,正呆呆坐在节度使官署正堂的椅子上,两只粗壮的手臂被捆在扶手上,挣扎得青筋暴起,脖子上一左一右架着两把横刀。

持刀之人身披重甲,头戴帽盔,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杨郎官做的好布防,堂堂河东道治所,赫赫太原城,号称铜墙铁壁,竟被咱们哥儿几个,区区二十人就拿下了?!哈哈哈哈,所以这天下之大,都是安郎官的囊中之物!”

“呸!”

杨光会虽受制于人,气魄还是不小,大声吼道。

“尔等叛贼!打着圣人旗号来太原,花言巧语,哄的我上了你们的狗当,我认栽!可我传出去的讯号,天下八百州府一日即知,下座城池,必是布下十八道关卡,你们敢冲,就送命去吧!”

持刀人不与他废话,端详片刻他悔恨交加的表情,刷地一刀下去结果了他。

一个人跑进来。

“报!杨光会传讯的鸽子和烽火,都被咱们截住了!”

“不要拦截!继续传讯,有多少鸽子,多少烽火,全都放出去!”

来人满脸不解。

持刀人在杨光会身上蹭了蹭刀头血迹,刷地收刀入鞘,冷笑道,“好叫老皇帝以为咱们的大军走西边,从太原、汾州,而至南下长安。”

************

华清宫。

李隆基睡眼惺忪地扒开床帐,徐徐打了个呵欠才问。

“外头嚷什么——”

五儿眼尖,一眼瞧见杨玉蜷在被子里缓缓起伏,忙努嘴。

“圣人轻些。”

李隆基点头,正预备轻轻起身,出来说话,杨钊亢奋的怒吼喊叫穿透花窗咣咣砸进来。

“太原都丢了!还拦着?我说了多少回,安禄山必反!偏是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句真话不往圣人跟前交代!如今怎么办?全傻眼?”

李隆基敞着袍衫站起来,手扶在五儿胳膊上走到门口。

“杨钊啊——”

他隔着红漆门问。

“你小声些,哪儿丢了?”

杨钊在廊子上急的原地转圈,双眼通红,见问,两手把住门板上的雕饰,激动地大声道,“圣人,您就是不肯信臣,安禄山真的反了!他把杨光会的人头挂在太原城头上,如今大军必是走汾州去了!”

出乎杨钊意料的是,李隆基并未作出如他所设想的反应震怒反应,而是平静地推开门。

“是吗?再探。”

杨钊热血正上头,僭越地反问,“探什么?已是一清二楚啊!”

李隆基不悦地抬起眼。

杨钊高,李隆基更高,因为角度的关系,从杨钊的视角看,李隆基眉宇斜飞向上如险峰,眼底幽暗冷彻,仿佛不见底的的深潭。多日飞雪,今朝响晴,骊山上风光秀美,所以宫人们已将廊子上朝外的连窗全都打开。

明媚的阳光洒满长廊,和风吹拂着君臣二人,可是万千纤细而明艳的赤金光芒非但没有照亮李隆基的眼眸,相反,完完全全被吃掉了。

杨钊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第一次发觉,圣人的眼睛这么冷。

“你啊——”

仅仅一瞬之间,李隆基恢复了往日的和蔼慈祥,耐心教导他。

“朕知道安禄山至少有一万五千匹战马,三万牛羊,范阳东面本就有铁矿,所以他还有兵器。最重要的是,杀了杨光会,河东道重回他手中,加上平卢、范阳,他总共有十七万兵。”

“是啊,十七万。”杨钊声音颤抖。

“大唐总共多少兵马?”

“十个节度使,总共统兵四十七万。”

“再加长安的北衙禁军和十六卫呢?”

杨钊眼前一亮。

“两万,四十九万!”

李隆基唇角勾起,大手一挥,慨然道,“如果你是安禄山,你反不反?”

“臣怎会——”

杨钊被突如其来的怀疑打断,差点呛过去,可是他随即领悟了李隆基的问题。

“安禄山掌兵仅占天下三分之一,这么说来……”

“你以为朕允许他执掌河东、平卢、范阳三地时,不曾计算过么?”

李隆基淡淡道,不等杨钊回答,就在他震惊焦灼的视线中关上门。

片刻,殿内传来杨玉的格格娇笑。

杨钊站在原地,喃喃自问。

“奇怪,圣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铃铛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两声,提醒他。

“杨郎官,您忘了,去岁奴婢去了一趟范阳城,看的清清楚楚。这些事儿,圣人早知道了!”

“——那每次我跟他说!”

杨钊脱口而出,立时恍然大悟。

老皇帝不过是装糊涂,挑着旁人跳三尺高,好向安禄山施恩罢了!

在皇帝眼里,他杨钊怕不是个傻子!

他顿时又羞恼又后怕,袖子一甩,匆匆下山回长安官署应战去了。

*********

因为带着女儿,杜甫一路上停下两次买饭喝水,甚至在茶摊儿要了糖葫芦。

晴娘整日兴高采烈,一声累都不曾喊过,反而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华清宫和太子府的奇闻趣事。一天下来,与其说是杜甫哄着女儿走长途,倒不如说是女儿带着他游山玩水。

到家时天已擦黑,进了村晴娘越走越快,没注意土路两边空空荡荡,往日哞哞叫的水牛、赤足追跑的孩童,还有从田里回来的男丁全都不见。

她牵着杜甫的衣角忙忙催促。

“阿耶快些!今日暖和,葫芦上的糖霜要化完了,待会儿弟弟只吃到山楂,定要哭闹的!”

提起小儿子,杜甫脸色沉了沉。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嘱咐,晴娘已经举着糖葫芦小跑起来,厚实的大氅甩到杜甫脖子上,她狸猫似的轻灵,三两步跳进杜家院子。

——院墙不过是茅草和着灰泥抹的矮墙,回回下雨就塌,回回重抹,晴娘见惯世间顶尖儿的富贵,却从来不怕被家里的污糟弄脏衣裳。

“阿弟!”

晴娘尖叫,可是活泼的弟弟并没有迎出来,她嘀咕着抬脚进了屋。杜甫正感慨女儿懂事,忽然听见哇地一声哭叫。

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屋里的惨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子衿整个消瘦的上半身从榻头栽倒下来,被子裹住腰肢以下,惨白干瘪的上半身昭示着她生病的真正原因:饥饿。

至于两岁多的小儿子,蜷在米缸前头,胖大的脑袋贴着缸壁,对晴娘的呼喊摇晃没有任何反应。

糖葫芦掉在晴娘脚边。

“阿耶——”

她失声叫出来。

杜甫下意识冲到儿女身边,颤颤抬手触儿子的鼻息,随即失神的向后坐地。

砰!

失去杜甫的扶持,儿子的胖头砸在米缸上,发出钝响。晴娘抓住弟弟的手,被冰冷的触感吓到,猛然一甩,然后又紧紧抱回来。

“晴娘,你终于回来了。”

子衿虚弱地探头望向父女俩,晴娘看看她,再看怀里的弟弟,大哭着抱起弟弟凑到阿娘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阿娘!八月我不是带了一根簪子回来吗?你说卖了那簪子够买半年的米啊!”

子衿面色青白,抚着女儿身上华贵的锦缎,虚弱地解释。

“那钱给阿娘治病,买了两次牛乳,你在深宫里不知道,今年米价昂贵,牛乳更是天价。什么金子银子,都做不得数了。”

她凝视着儿子宁和闭眼仿佛睡着的样子,闭了闭眼,还是哭不出来。

晴娘抱着弟弟哇哇大哭,好一会儿才觉得今天家里这样奇怪。

她眨巴着眼往外看,黢黑的夜色里仿佛藏着鬼怪,这个从她出生起就居住的村庄变得陌生又冷漠。

她去给大宁郡主伴读也不过就三个月而已,为什么家里天旋地转,什么都变了?晴娘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贴近阿娘死死抱着她的脖子。

“村里怎的,没人生火做饭?阿耶,出了什么事啊?”

“饿死好些人,剩的进城讨饭去了。”

杜甫喃喃摇头。

“接你回来,本想拿首饰再当一回。都是阿耶没用!都怪阿耶!”

他痛哭哀嚎,攥起拳头锤打头顶。

子衿枯焦乌黑的嘴唇气若游丝,可她艰难地咽下口水,尽力劝慰夫君。

“子美,咱们家幸亏有你做官,不用纳粮缴税,不用出工服役,不然,不然哪里熬的到晴娘回来?”

晴娘抱着弟弟轻轻摇晃,仿佛他只是睡熟了,声音哽咽地抹着眼泪。

“表姐说天下丰收,秋禾堆积成山,吃不掉的酿成美酒,所以今年宫里又出了新的酒方子。阿耶,他们骗人!骗人!我但凡知道家里这样,我早就回来了!弟弟呀!弟弟呀!”

晴娘哭的声噎气短,搂着弟弟,疯狂的扯下头上簪环,胸前领扣。

那些金的玉的,质地坚硬,宝光璀璨,纵然是被甩的满地乱滚,也难掩丽色,就算再过十年百年,也不会消散,可是人的性命却能在日夕之间灰飞烟灭!

“阿耶!我不要回去陪表姐!我不要做伴读!咱们生生死死在一处,好端端的人,做什么与骗子攀亲戚?!弟弟一定想我啦!”

晴娘把脸埋在弟弟冰冷的胸口,滚烫泪水浸润他薄薄的衣衫,仿佛暖和起来。

***********

十二月初三。

大朝会开了整整一天,从清晨而至傍晚,各地紧急战报雪片般不断飞来。

纵然已经任命张介然为新设立的河南节度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帅,成立天武军赴洛阳前线,但安禄山叛军仍然披荆斩棘,势若破竹,在短短一月之内逼近了东都洛阳。

李隆基无力震怒。

相反,他疲累不堪地坐在御座上,咳得惊天动地,饶是铃铛一盏接一盏不断奉上清凉止咳的汤药,却还是无法缓解。

杨钊站在群臣之首,正寻思如何解释中了叛军声西击东的计策,余光忽然瞥见李玙大踏步排开乌鸦鸦的人群走来,顿时心生一计,便故意大声道。

“圣人,安禄山听闻长子安庆宗和荣义郡主在长安被杀,郡主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长孙,发起疯来,将沿途投降的数千朝廷命官用麻绳捆成串,逼迫他们在洛阳城外自相残杀,但凡不举刀杀人者,即从外围以弓箭处决——惨叫哭嚎传到城中,百姓无不肝胆俱裂,有勇士从城墙放绞索下来想要援手,也被射死。又有胆怯者举家悬梁!”

李玙听得头脑发胀,眼底厉光连闪,步伐加快,一把推开碍事的郎官,径直冲到李隆基跟前。

杨钊滔滔的话语被他冲断,本能地一顿,紧跟着就被李玙抓起手腕狠狠往下一压,差点摁到地板上。

“什么叫数千朝廷命官?为何会有数千?安禄山究竟占了几座城池?!昨日的邸报不是还说,叛军行进缓慢,至今未据城池吗?为何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李玙愤怒的质问久久回荡在金殿上,群臣互相对视,神情复杂。

李隆基痛斥。

“三郎!金殿之上,你放开!”

李玙举目瞪视圣人,眉心蹙紧。

杨钊抽出袖子,唯唯诺诺地向李玙汇报,有意无意忽略了李隆基。

“启禀殿下,臣所知,亦为下属汇报。如今来看下属确有失误……安禄山所到之处,州县望风瓦解,守将或开门出迎,或弃城逃窜,或被他擒获屠戮,至今无人能敌。不足一月,已奔袭千里,渡过黄河,抵达洛阳城外!”

李玙听得睚眦尽裂,后牙格格发响,松开攥牢杨钊领口的手,紧接着飞快地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殿内哗然大乱。

满朝文武,多是经李林甫提拔至机要的庸才,一俟李林甫去世,便纷纷改换门庭,投靠到杨钊脚下,并无人敢与他分庭抗礼,更没人会为他与储君争辩。

“李玙!”

李隆基气红了眼,简直急怒交加,拍案而起,御案上奏章书册翻了一地。

“外敌当前,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李玙眉头紧锁,转身向殿外望去。

他的目光穿越朗朗晴天,仿佛看到了长安城乃至兴庆宫摇摇欲坠的景象。

可恨就在这样的时刻,圣人心中最紧要的,还是维持权威。

李玙看都不看圣人一眼,高声命令。

“来人!把这个谎报军情,误国误民的东西押下去问斩!”

殿外脚步声纷至沓来,值守的右骁卫郎将手持金戈冲进来,登时被这父子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吓得不敢动弹。

所有人都想起了当年三庶人惨案的情形。

——当年那个太子李瑛,在圣人面前可不敢把腰板挺这么直。

李玙这是雌伏多年,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吗?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