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利刃架在吴娘子脖子上,与银光闪闪的刀刃相比,她苍白干瘪,仿佛拔了毛的白羽鸡,叫人倒尽胃口。

“你当真是太子的姬妾?”

叛军怀疑的上下打量。

这个女人装束还算华贵,可是形容憔悴,不似以色侍人之辈,但目光又出奇的平静,虽然被格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还是拢紧衣领尽量端庄的看向问话之人。

此人在叛军中大约算个头脑,二十来岁年纪,手下已带了三五十个兵。

——区区三五十人,就能在太子府耀武扬威!

“奴婢不是,军爷瞧奴婢的样貌,也知道太子不会蓄养奴婢。”

叛军向手下望了眼。

几步开外,孙娘子双手绑在身后,人跪着,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身后兵卒用刀背狠狠抽打她背部,打的她直求饶。

“军爷!妾不敢扯谎,她真是!她不止是太子的妾侍,还是广平王的生母,您知道广平王是谁?太子一日做了皇帝,广平王便是储君呀!”

她这番话让吴娘子脸色骤变,急的大骂。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东西……”

孙娘子把头一昂,恨恨反口。

“哼!太子爷多少年没理会过你我的死活,譬如此番,敌人长驱直入,捉拿他的妻小,他人在哪里?叫我替他殉节,我没生的那么贱!”

吴娘子急道,“你不顾念太子,总该顾念你儿子!”

“我儿子……”

孙娘子想起三郎,目中露出一丝委屈伤痛。

“他顾念我了吗?人家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却跟着圣人逃命去了!”

吴娘子顿时骂不下去了。

太子府近年人口凋零,四郎李佖死于天宝七年,五郎李仅死于天宝九年,至于大郎李俶、二郎李儋、三郎李倓皆已开府别居,大娘子小圆和二娘子红药亦各自成婚,自去郡主府居住。

唯有六郎李僩和三娘子卿卿还在家中。

李玙失踪多时,京中局面一变再变,吴娘子等无不惴惴,却是群雌无首。

执掌内务的卿卿到底还小,除了一口咬定长安绝不会失守,并没做出更细致的安排。

妾侍们头碰头聚在吴娘子房中哭泣,孙娘子便曾抱怨。

“太子妃与两位良娣不在,咱们几个没脚的螃蟹,都是人刀下的血肉。”

吴娘子心里也没底,还要强打精神劝慰她。

幸亏昨夜李俶匆匆赶来交代,万一事情有变,旁的都顾不得,他必护住吴娘子与红药的安危。

“那……孙娘子他们呢?”

吴娘子愣怔。

“你是长子,最先封王,有府邸有私蓄,太子不在,你更该……”

李俶眉宇间英气勃发,轻快地拍拍膝盖。

“该什么?照阿娘想法,我最该救阿耶出来吧?”

吴娘子听得心头一沉,迟疑问,“你知道太子在哪?”

“阿耶就在兴庆宫,是圣人关他。至于为着何事一关半年,我说与阿娘听,阿娘也不明白。”

吴娘子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自从七年前杜若被废,李玙幽居仁山殿,李俶的性子就一日比一日张狂起来,话里话外总带着一副天之骄子的架势。

奇就奇在,从小对他寄予厚望,处处敲打约束的张良娣,却不管不问。

吴娘子半途捡起教养之职,大有力不从心之感。

李俶讲到朝局、军政、官员、人事,她根本一窍不通,唯有唠叨长子需得照应弟妹的车轱辘话,李俶从来听不进去。

“圣人要关太子,你自然不能逆龙鳞,可也该多多进言,需知这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全望着你……”

“阿娘别啰嗦了,我还有事!”

李俶匆匆打断,毫无歉意的抬脚就走。

他这个态度气得吴娘子夜不能寐,胃痛的死去活来,末了还是二郎的生母关娘子走来,拿草药熏了个手炉给她贴着,才好些。

今日睡到日上三竿,听婢女说,六郎与卿卿去勤政务本楼参加圣人亲征的誓师大会,两个多时辰还未回来。

吴娘子心底便咯噔一声,知道出事了。

叛军看她半晌没有作声否认,收起横刀大笑。

“你们两个都有儿子?你儿子还是广平王?好得很!来呀!”

他大手一挥。

“外裳剥了绑在阵前,听闻城西有群子弟结伙抵抗,内里必有李家的亲眷走狗。哼哼,叫他们看看败军内眷的下场!”

兵卒轰然叫好,顺手一刀划在孙娘子胸前。

由左肩及右腹切开又深又长的创口,顿时血流如注,孙娘子软软向前翻倒。

“干什么?杀人吗?”

吴娘子惊骇万状,死命尖叫。

那叛军皱眉压住她身子不让她乱动,责问地瞪了手下一眼,那兵卒呵呵笑。

“二殿下放心,她死不了,多流点子血,看了才叫人怕呢。”

两人被塞进肮脏破旧的马车。

吴娘子是自己爬进去的,孙娘子是被人扔上去的,吴娘子努力半天还是解不开孙娘子背后的绳索,累得直喘气。

“别费劲了。”

车轮轱辘辘响,孙娘子脸颊贴地,别扭的趴着,身下汪起浅浅的血窝。

吴娘子泪流满面,抽噎着。

“……这样不成,你别急,我再试试。”

“生养儿女有什么意思?小时软软团团,还有趣味,过了十岁便知嫌贫爱富,向着他阿耶,向着圣人,把咱们当垫脚的墩子,挡道儿的石头,死了才好,免得丢他们脸。”

吴娘子想到待会儿被人推至阵前,叛军定要使出累及李俶、红药名声的下流手段,让世人记住宗室的屈辱无奈,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趴在孙娘子背上呜呜痛哭。

“早知道……该学程娘子一刀捅在心口,免得孩子们为难。”

她这么一哭,强硬了大半天的孙娘子按捺不住,跟着大放悲声。

押车的在外听见越发得意,彼此挤眉弄眼。

明晃晃的横刀挂在腰上逛当,就和流散城中的少数十六卫军械一模一样,都是兵部委托工部监制的标准唐军装备。

“真是太子家眷,今儿可赚了!”

他们轰然大笑,每一片刀刃,都映出兴庆宫熊熊而起的冲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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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居民的宅院,比贴近兴庆宫和十六王宅那些世族的宅院要浅窄许多,屋小路窄,鸡犬相闻,平日有多嘈杂,如今便有多拥挤。

经过整整两个时辰的烧杀抢掠,屠戮与反抗,地上、墙上、水沟里、树冠上,到处是飞溅的血迹和委顿的皮肉。

眼下喧嚣虽然已经平息,但松树树枝扎成排状路障,紧紧堵塞巷道,还是昭示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叛军一路敲锣打鼓而来,五六百立志守卫家园的青年挤挤挨挨站在路障后,有拿菜刀的,有拿铁棍的,都在额上绑了赤红的发带,吊梢起精光大盛的眉目。

不少人身上带伤,还在滴血,全靠顽固的意志撑住。

队伍里还有招展的高旗,绣个‘义’字。

这便是长安城破后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义军,人数未知,实力不明,内中是否有宗室子领头,也都说不准。

叛军这边只有三五十个人,以少敌多,十倍差距,却是丝毫不发憷,七手八脚拖出吴娘子和孙娘子,紧紧捆住她们双臂,向前推出。

两个妇人外裳扯脱,头发松垂,羞耻地埋着头,赤足敞怀迎向青年。

那二殿下——也就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抬腿猛踢她们背心,逼她们□□的身躯顶在松针上瑟瑟发抖。

两群人马相距不过丈余,彼此瞪视。

叛军又不知从哪里寻出面铜锣,咣咣一敲,引得小巷两侧的房前屋后,多出几双戒备好奇的眼睛。

“昏君信重奸臣,宠爱妖妃,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咱们大燕皇帝!今日一早,屁都没敢对咱家放一个,就抛下你们逃命去。既然如此,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聚的什么义?舔着谁家的屁股??倒不如归顺过来,才不枉这辈子托生成人!”

对面立刻爆发出轰然议论和怒骂。

“怎么说话的?!”

“狗贼!目中无人!真当咱们长安城里没有好汉?”

“有本事别走,好好儿比划比划!”

——砰砰两声!

安庆绪扬起刀背猛地敲在车辕上,继而将刀尖抬起指向对面,冷冷道,“有不怕死的李家人吗?赶紧伸头瞧,这二位了不得,太子的内眷,广平王的亲妈!再不出来求饶,就在这儿,就把她们办了!”

对面纷纷怒吼的声音静了静,许多道目光诧异地打量二人。

吴娘子泪流满面,哆嗦着,不住哀求速死或是一件衣裳,却没回应,甚至有人轻蔑地呸了声,显然对宗室极为不满。

安庆绪越发得意,唾出一口浓痰,大声骂,“缩头乌龟!”

“哎呀!”忽然一个青年面色大变。

叛军狐疑回头。

只见房梁上多了两个手持短弓的少年。

一高一矮,都穿官员朝服,雍容的宽身大袖赤红袍跑动起来分外碍事,被掖进蹀躞带,露出底下鲜黄的绸裤。

装扮虽然滑稽,可是两人的面孔都很漂亮。

尤其矮个儿那个,肤色白净,身段挺拔,头上戴顶金玉冠,在血污与兵火的映衬下,尊贵的好像仙子从天庭偶落凡间。

安庆绪顿时来了兴致,摩挲着刀柄啧声。

“哟,阿耶说狗皇帝二十年前算条好汉,我只不信!瞧见你们两个,不错,李家还有几个带种的子孙!”

他的部下忙吹捧。

“手下败将而已,二皇子请作壁观战。您瞧这两个东西生的唇红齿白,身段曲折,捉来给二皇子逗个乐儿刚好。”

安庆绪对谄媚恍若不闻,眼盯着人,松松肩膀,放下横刀,自背后抽出弓箭,极兴奋的扯开嘴角,喉结狠狠滑动了下。

“笨蛋!这个是女的,我就要她!”

六郎握着弓的手一紧,正要挡在前头。

却没想道卿卿丝毫不让,足下未停,反手从箭筒中取出三根利箭,牛皮的弓弦寸寸绷紧,对准了安庆绪的胸膛。

三根尖锐的合金箭头在日光下灼亮耀眼!

想象中安庆绪血肉横飞的场面,终于浇灭了卿卿亲眼目睹庶母受辱愤恨的心火,她的音色甜蜜柔和,但一字一句锋利刮辣。

“没种的才说话!”

——嗖!

一声流利的轻响。

利箭破晴空而来,杀气直冲安庆绪!

在部下嗷嗷叫着赶来营救的同时,安庆绪旋身闪避,三根箭擦着他的肩头齐齐插进方才所站位置!

孙娘子的裙角被死死钉住,吓得尖叫出声,待抬头看清来人,热泪瞬时涌出。

吴娘子却十分失望,喃喃低语,“大郎呢,红药呢?”

安庆绪收起轻佻,展臂开弓,顿时漫天箭雨,双方你来我往嗖嗖几个回合,六郎与卿卿渐渐落了下风。

卿卿皱着眉往后退。

一道寒光劈面而来,那速度快的,比她跟六郎私下胡乱比划刀剑时候的风声还要快。

瞬间卿卿只觉得寒意贴着面颊狠狠削过!

——铛!

卿卿骇然回头,只见几个叛军从背后翻上屋顶,正持刀在手,堵住退路。

她慌了神。

“六哥……”

六郎的箭囊已经空了,正扔开短弓拔出腰上横刀,若无其事的甩了甩手腕,冲她朗朗一笑。

“来了就别后悔,生死六哥陪你!”

卿卿瘪了下嘴,硬把眼泪憋回去,冲底下围观发怔的青年大喊。

“我六哥是太子嫡子!太子命他来延寿坊组织义军!各位长安父老,还请帮咱们一把!”

安庆绪斜眼觑着清瘦的‘太子嫡子’,不屑地唾出浓痰。

“太子嫡子?别往自家脸上贴金了,昏君杀儿子一天杀三个,孙子能值什么?值钱的他都带走了,扔在这儿的,全是他不要的!”

“你闭嘴!”

卿卿忙着拳打脚踢,忽被一剑划过手臂,鲜血飞溅,疼得她脚底踉跄,差点儿栽下楼顶。六郎忙护到她身前。

卿卿歉意的望向吴娘子,沉痛摇头,见她懂了,便吸吸鼻子,大声喊道。

“宗室内眷死不足惜,可是长安城破,李唐便完了!圣人携眷西逃,带走兵马,撇下大家伙儿,全是他的不对!可是我阿耶,我阿耶定不会不管的!”

女孩儿抽抽噎噎的声调,喊得街巷上众人不忍卒听,唏嘘着转头,以免目睹她香消玉殒,却并没人出手帮忙。

胜负已分,安庆放下弓箭站定,勾起嘴角,嚣张地笑了声。

“别喊了!你虽勇敢,可惜昏君造孽太多,他们岂肯拿自己的命来救你的命?”

这话方才两人躲在房顶上时,六郎便说过了,可是卿卿偏不信,心一横跳出来,却没想到不仅没救出吴娘子与孙娘子,还白把六哥填进去。

她又痛又悔,想到见阿娘最后一面时,她决绝冷酷的神情,恼恨自己真是笨极了,明明有半年的时间筹备安排,却还是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

安庆绪大声笑道。

“你要实在怕疼,就把弓扔了,跳到我怀里来,我保你富贵荣华。”

“做梦!”卿卿骂了句。

六郎和卿卿被团团围住,好比跌入鱼群的虫子,挣扎着越陷越深。

安庆绪含笑想要再调戏两句便收网,忽然眼前剑光一闪。

他定睛一看,房顶上竟又跳出一对男女青年,却是窄袖胡服,手持宝剑,二话不说就砰砰开打。

安庆绪目光一凛,提起刚放下的横刀,踩着部下的肩膀跃上屋顶,劈面朝女郎砍去。那郎君立刻抢步挡在前面,胳膊一抬,刀刃就深深嵌进他手臂上的牛皮护甲,鲜血渗出来,他毫不在意随手一抖。

小圆一看夫君受伤,登时大怒,高声喊出他姓名。

“安庆绪!要不是你大哥死在我祖父手上,今日哪轮到你耀武扬威!听闻你自幼体弱,刀枪剑戟样样不行,人更怯懦,姓安的逆贼升任范阳节度使那日,当着几万兵卒,你竟在城楼上尿了裤子!”

安庆绪顿时脸色大变。

小圆嘿嘿笑,继续揭他的老底。

“我三妹吊儿郎当,我六弟逃学胡闹,李家最不成器的幺儿幺女,也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你有什么本事,只会以多欺少!”

路障那头围观的青年听得大感快意,轰然叫好,竟纷纷鼓起掌来。

安庆绪握刀在手,眼底渐渐泛出冷酷疯狂的血色,抬起手臂指着义军冷笑。

“以多欺少又如何?活人写史书,死人,只配躺在烂泥里,只要我阿耶坐了龙椅,不用百年以后,区区十年,他们的儿郎就要跪在我脚下,为安家歌功颂德!”

作者有话要说:严格遵循历史,长安城破时安庆绪并不在现场,此处是为追求戏剧效果,望轻拍。

我太喜欢小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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