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根据流民的只言片语,午后便摸到此处,居高临下观察了整整一日,越看越忧心忡忡。

时近黄昏,夕阳迟迟不坠,拖拽着云彩,在连绵山峰上交织出一层变化万千迷醉而浪漫的烟紫色晚霞,能叫人联想到许多精致美好的事物。

可是看在杜若眼里,那颜色却更叫她想起被焚烧倒塌的宫殿,和石堡城下万千堆叠伤痕累累的尸身。

三匹骏马并肩立在山边,俯视底下狭窄的山坳。

清澈的小溪蜿蜒流过,几百匹战马在河边漫步饮水,仅有的三五十架营帐杂乱无章地支棱开,整个营区面貌模糊,没有粮仓、马场、靶场和操练场,没有议事大帐,却有一座两进的农家小院鹤立鸡群,分明是圣人銮驾所在。

营帐里不知如何,只说帐外,数万男女乱哄哄走来走去,幕天席地,交错杂处,累了枕臂而眠,饿了争抢夺食,在针对杨家的屠杀骤然发生前,还爆发出激烈的争吵拉扯。

尊卑长幼等秩序,在离开长安仅仅一天以后,已经荡然无存。

这哪里是什么军队?

简直就是一群亡命之徒!

起初看见李玙追来时,杜若还大大松了口气,以为有他揽总决断,能立时拉住急于奔逃的圣人,就地整顿军务,展开反击。

却没想到,紧接着,她就看见铃铛推杨钊入六军,转瞬被砍了百八十刀,次后整个假杨家四散逃窜,又一个个被提回来受死。

纵然受过秦国夫人逼迫联姻的苦楚,但亲眼目睹杨家数百人头落地,亲耳听见将士喊杀、妇孺求饶的声浪震天,杜若还是悲痛无比,更害怕看见杨玉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个乱刀而死。

——所幸,还没有。

“本是来寻卿卿和星河,没成想白看了这么一出活剧!当真是风来大树倒,压死的都是小草苗儿。”

三人骑在马背上,都是一身胡服男装,黑色鸟皮长靴接近膝盖,上身也小心地覆盖了皮甲。

仆固娘子极之不屑,把马鞭绕在手腕上指点杜若。

“这里头一个会打仗的都没有!你瞧,两万多人扎营,却无人值守高处,皇帝嘛,就明晃晃在那院子蹲着。倘若叛军绕道包围,从两侧高处乱箭射下,或是不用弓箭,单说这通道又长又窄,不用人多,就五百个,从那头杀来,便如背囊里逮鸡崽,把他们全锅端了。”

“是啊。”

想起数年前,哥舒翰治下,石堡城星罗棋布的整齐营区,甚至后来阿布思叛唐,逃至大非川,一路餐风露宿,刮草根子吃的时候,都比眼前像样。

杜若身子向后靠牢鞍桥,疲惫地点了点头。

“高仙芝、封常清已死,哥舒翰被俘投降,郭子仪、李光弼在常山,圣人身边这几位,除了高力士和郑旭,都是亲贵提拔,从未经过大战。至于郑旭……”

杜若思绪万千,尽量公道地点评。

“就是他把星河从大非川抓回来的。他懂兵法,又能打,不好对付。不过营区布置成这个样子他都一声不吭,我猜,他对圣人已经生了外心。”

“二娘,”

仆固娘子担忧地看向杜若。

“营帐里定是贵人,你瞧见认识的了吗?星河在太极宫服役,多半没出来,卿卿年纪小,太子来的又晚,兴许轮不上住营帐?”

“星河不在!卿卿也不在!郯王、永王的长子,咸宜公主全家,陈王妃、义王妃、信王妃、盛王李琦……连太华都不在!宗室子弟只出来了一半不到,反是杨家人全来了。”

仆固娘子道,“圣人儿子孙子一大把,带漏了也是有的。”

“不对,儿孙漏了情有可原,怎么连霍国长公主都不在?!她可是圣人的同母妹妹,向来极得照拂……哎呀!”

杜若握马缰的手猛地一提,随即厉声。

“他……他早知道禁军会哗变,他是成心拿杨家人当替死鬼、挡箭牌!”

“圣人这么坏?!”袁四娘震惊莫名。

“卿卿根本不在这儿,她还在长安——驾!”

仆固娘子和袁四娘不约而同,齐齐伸手,一左一右拦住了杜若。

“二娘不可!”

“您别着急呀!”

杜若急得眼角通红,声音带了哭腔。

“我能不急吗?卿卿还在长安!城破已经一日了,她跟六郎没出来,李玙也不管管她!这混账不担事儿,我得去!”

袁四娘死死拉住杜若的马辔头。

“我嫂子交代了,旁的事儿听您的错不了,就两桩叫我盯住,要么见着太子,要么见不着小郡主,崩管怎么撒疯,今晚必须把您带回去。”

她并指为刀,虚虚晃在杜若颈侧,歉意地笑了笑。

“我才学两个月,劈呢,肯定劈得晕您,就是劲头大小控制不好,万一太疼了,您忍忍。”

杜若还要挣扎,忽见暮色中一道鲜亮的火光从山坳冲天而起,带起周遭呼啸的白烟,她以为叛军追来,差点儿直通通从马上跳下去。

幸亏袁四娘眼明手快,硬是扯住她腰带摁住了。

一瞬之后杜若意识到那是什么,一个抛高的火把,重重跌入溪水,然后哗啦一声,散开沸腾的巨响,大量白烟如烽火台般昭示出营地所在的位置。

杜若心下骇然,探头急看。

士兵们早已人困马乏,一俟天黑,早早入睡又被惊醒,惊惧之下纷纷紧张拔刀,在黑暗中彼此警惕地互相质问。

“是谁——?!”

“谁敢点火?”

“他们来了?”

“是谁不要命了?!”

紧闭的破烂柴扉前,高力士惊魂未定,手背筋骨暴起,按住了腰侧镶嵌硕大绿松石的黄金刀柄,五儿和铃铛持刀左右掩蔽,四面瞄着。

“阿翁不必惊慌,安禄山还在数百里外。”

新的火把骤然点亮,烧得噼啪作响,犹如舞台追光,凸显出几个披挂全副明光铠的将领,他们头上的鸟翅头盔金光锃亮,胸前圆甲熠熠发光,背后整片甲板更是毫无破绽,两侧的披膊分为两块,肩膀上端着龇牙咧嘴的虎头。

唯有李玙,身穿赤红袍,肩挂黑披风,赤手空拳,推开人群一步步逼近。

从杜若的角度看下去,他神采奕奕,强硬嚣张,犹如河神手持分水珠踏入惊涛,连浪头都要为他让出坦途。

他前进一步,人潮就驯服地向两侧退让一步,继而哗啦啦跪倒,甚至有人含泪仰望这位凭借一己之力坑杀了安庆绪五千兵马的储君。

“太子来干什么?”高力士冷冷道。

“朕,要见太上皇!”

李玙声量压得很低,只让他一个人听见。

高力士瞳孔急剧扩大,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贯彻了脑髓!

“你……”

无视高力士阴冷的目光,李玙从容不迫地转身,背对着他举高双手。

高力士登时全身僵直,铿锵一声拔刀,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却颤抖着,无法把刀锋比上李玙的脖颈。

李玙拔高音量,声撼四野。

“杨氏余孽已清,但首恶尚未伏诛,贵妃惑乱圣心,动摇军纪,臣请——圣人交出贵妃!”

杀红了眼的士兵霍然转向,刀尖齐齐对准高力士,数万人同声喊杀。

“交出贵妃!”

郑旭更是带头咣咣跺脚,几十个人跟上,然后几百人,几千人,大地渐渐传来清晰明显的震动。

“不杀贵妃,不足以平民愤!”

“不杀贵妃,何以告慰冤魂?”

“不杀贵妃,我等为谁送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玙骤然扬起下颌,深邃的轮廓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尖锐英挺。

“——为谁送死?”

两万人同时举刀,顿时漫山遍野,处处白刃!

音浪排山倒海,如泰山压顶令人惊惧不已。

陈玄礼、韦见素、魏方进等人再按捺不住,抢步冲出正堂,欲与李玙理论。

但他们尚未开口,就被一个特别高大雄健的金甲将军从侧面冲出打断,一言不发就挥鞭连抽,打的韦见素头破血列,更接连踢翻七八个人。剩下的无不喘息着四散逃开,原地便只剩满头白发的高力士和五儿、铃铛。

围观士兵一时愣怔,待回过神来,立刻爆发出轰然叫骂。

“狗官!杀得好!”

“马屁精!今日叫你知道知道爷爷们的威风!”

“再杀呀!通通杀光!”

句句逼问,引领着整齐的脚步轰轰趋近。

两万人犹如凝聚成一人,这个人死死盯住猎物,仿佛蟒蛇盘踞然后渐渐扬起头颅,庞大身躯带起急速旋转的气流。

“慢着——!”

高力士已经毛骨悚然。

但蟒蛇毫不犹豫,张开血盆大口,直扑下来。

滴着血的刀刃比上高力士满是皱纹的颈项。

郑旭冷冷道,“高郎官,我等为圣人抛却性命,请他出来亮一亮相,说一句话,不过分罢?!”

高力士心知大势已去,却还想尽量维护圣人的威严,遂沉稳地高声道。

“圣人,在……”

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埋葬杨娘子的尸身。”

人群瞬间凝固了一下,紧接着,就像活鱼下了油锅,轰然炸开。

“真的?”

“圣人真舍得交出贵妃?!”

“死就死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玙哪肯罢休,忽然放大声量,纵身直直冲向院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空口白牙一句话,谁信呐?!”

“太子不得惊扰圣驾!”

高力士、五儿和铃铛异口同声挡在他面前。

五儿惊恐不已,不住扭头望向高力士,期待他指示,可高力士却只是目不稍瞬地盯着李玙,对五儿的暗示置若罔闻。五儿恐惧至极,但更多的是愤怒,喘息声越来越重,握刀的右手手臂微颤,忽然用尽全身气力猛地砍向李玙!

咣当——!

火星四溅,数道刀光同时一闪而过,交织在李玙颈侧。

郑旭忽地拔步上前,紧紧咬着牙关,从齿缝中一字一顿挤出威吓。

“谁、敢、对、太、子、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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