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说的委婉,内里意思其实非常明白,跟着李隆基更危险,没有人手保障他们的安全,更别说蜀中官员会怎么看待这群投奔而来的蠹虫。

众人都不言语,独六郎点头道是。

“中贵人向来最能权衡利弊,您说跟着太子好,一定大有道理。”

果儿面色微变,一个梗都没打,立时转身退到外圈背对他们。

卿卿的目光刮着果儿一瘸一拐的背影,很是不满,凑近李玙耳根。

“阿耶,我不喜欢他,欺软怕硬,两面三刀!您怎么一直留着他呢?”

李玙嗯了声,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六郎问。

“殿下还预备回长安吗?”

“你认为呢?”李玙非常柔和的问。

“安庆绪受伤后,城里又来了一支孙孝哲的部队,有五万人。今日我们收下这群散兵不久,就遇到孙孝哲的排头探子。大姐精明,抓了两个人分开拷问,问出不少话。”

六郎顿一顿,示意小圆来继续。

小圆缓缓望了眼红药,声音低沉,很是惋惜。

“潼关打得特别惨,后有追兵,前无生路,那二十万人根本不是战死的,是互相踩踏死的。我替你问过了,薛家儿郎是五品校尉,第一波领兵出潼关……其实圣人下旨出关时,上面的将军们不敢吭声,底下五六品的郎将们却都知道前景不妙,许多人坚决不出,甚至当逃兵。薛家儿郎一定非常英勇,抱了必死的决心,才会第一波出去。”

红药啊了声,胃里每一寸都叫拧紧了。

“这些人跑得快,运气好,逃出命来,却对无辜惨死的同袍很是歉疚,而且他们都是潼关本地征的兵,家乡被安禄山□□得……山河变色,已是无家可归。起初我收下他们,就想立时打回去。可是后面捉到探子,才知道安禄山造反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做过一番长远安排,招募了不少能人异士。”

小圆双臂交抱在胸前,声音愈加沉痛。

“譬如这个孙孝哲,母亲是契丹人,因与安禄山私通而得重视。他武力惊人,能以一杀十,性情又特别残忍,每下一城便搞杀俘大赛,谁杀的多重重有赏。被他扫荡过的城池,全变成无边赤岭,再无生机。再譬如安禄山手下有个谋士叫做严庄,是景城人,原本在范阳做孔目官,饱读诗书,通古博今,不知为何背弃了朝廷。照探子说,严庄能通鬼神,比诸葛亮还神奇。安禄山起兵后,景城官员杀了严庄全族六百多口,他性情大变,竟不穿铠甲,赤膊上阵,而朝廷的刀剑,竟当真伤不到他分毫。我想,阿耶趁着士气高涨,带六千人打回去,以少敌多,未必全然不可行,但孙孝哲有长安百万人口做人质,行事又全无避讳,反是咱们处处受制,很难施展,一时不慎,恐怕还会失了民心。”

“对,大姐说的对极了!”

小圆三言两语把局势拆解得条分缕析,惹得李倓、李儋频频点头,佩服得不得了。卿卿也忽闪着崇拜的大眼睛,不住回头问。

“阿耶,大姐真厉害,是不是?”

李玙环视周围,心里犯了难,对怎么摆放小圆十分纠结。

六郎分明不愿在他手上施展,故意让出一箭之地,凸显小圆,小圆也着实能干,甚至比李俶考虑更周全,行事更沉稳——可她同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找到孩子前,她分不出心思干别的。

“孤之前以为京中只有安庆绪,且他那五千兵马惊魂未定,正好趁虚而入,所以急急赶回来,但既然又添了个孙孝哲……”

李玙一锤定音。

“这城,自是入不得了!”

此言大出李俶意料之外,他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那去哪?难道咱们也重投圣人麾下,去成都?”

话不大恭敬,甚至有点冒失,六郎若有所思地望向李俶,三郎似乎也隐约猜到了什么,眉心微微皱起。

卿卿虽然不及六郎敏锐,但知道李俶爱找六郎麻烦,听到他这般不情愿,只当又是为了避开六郎,遂很是不满地嗤了声,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总是端着架子的哥哥。

六郎扬声朗朗道。

“世人皆以为天府之国物资充沛,又以为由关中入川,只要剑阁大门一关,就可高枕无忧。但偏安成都之人有谁得了善终?远刘备,近孟昶,皆因入蜀而被困死。人家进不去,他也出不来,等外面山河易主,尘埃落定,以举国之力攻伐区区少城,易如反掌。如果圣人与太子都避祸远走,那别说安禄山,各路节度使都会纷纷自立,中原重陷汉末困境,乱战百多年,都是我李家的罪过!”

他一番话有理有节,赢得李玙赞叹连声,李俶脸色不自然起来,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道。

“阿耶想怎么干?儿子愿做马前卒!”

二郎、三郎异口同声道,“儿子们也愿意!”

李玙笑看了眼三人,骄傲至极,转过脸仍然问六郎。

“国朝经石堡城、南诏接连大战,河西、陇右、剑南三处兵力折损严重,虽有新兵补充,训练时间太短,战力大不如前,如遇渔阳铁骑,恐怕都要落得与潼关一样悲惨下场。如今唯有朔方军六万五千人,治所在灵武,陇右军七万五千人,治所在鄯州,尚可称兵强马壮,堪与叛军匹敌。朔方近,陇右远,而且灵武郡太守郭子仪极善用兵,年初已收复云中、马邑。孤打算先去朔方,后头见机行事。念奴,你可愿跟随在孤身边?”

“殿下打算怎么安顿大姐她们?”

六郎不答反问。

“真让大姐去成都吗?那儿臣跟她一道去。方才中贵人说的有理,有殿下在外与叛军周旋,成都兴许可以幸免于战火,得一方平静,可是本地官僚未必服服帖帖。大姐是我们李家的郡主,总不能每次都托付给姐夫照应吧?您瞧姐夫背上两道伤口,深得很了。路上再与人动起手来,他一个人支应不住,再说,还要带上红药和吴娘子,她们未习练过弓马,得分出个人专门照看。”

“胡闹!前日是孤无力周全妻儿!这回有兵有人,孤给小圆一千人,哪里要你当块肉盾牌去护持姐妹啦?!”

李俶听到‘一千个人’,心脏一阵狂跳,羡慕得眼睛滴血。

六郎亦是大出意料之外,抬脸与李玙对视片刻,但还是坚持。

“……殿下,您手里这一万人,来得怕也不易吧?此去朔方,路上魑魅魍魉还多,兵马要精打细算的花,不能再分给我们啦。待会儿儿臣与大姐去散兵中问问,有心甘情愿入蜀,身强体壮尚未带伤的,二十个人,就足够足够!”

六郎抓着剑柄的手缓缓握紧,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殿下,儿臣当年受杜良娣所托,要照应卿卿,须臾不能让她离了视线。”

卡啦一声脆响,李玙交握着搁在身前,青白冰凉的双手骤然握紧,右手狠狠掰动左手中指关节。同一时刻,背对人群的果儿猛然抬起头,巨大的悲哀如浪头卷起,将他五脏六腑撕扯成碎片。

——为什么杜若情愿去找杨玉,找六郎?

为什么她亲眼看见他不顾性命救她,却还是不肯投奔他?

杀她全家的明明是李玙,她怎能把仇恨痛苦延伸到他身上?

还是,她嫌内侍地位太低,只能效犬马之劳,没法为她颠倒乾坤?

那,如果有一天,他踩在李玙甚至天下人的头顶上?

卿卿面皮一紧,僵硬地掩饰道,“啊,对,阿娘说……那年我落了水,阿娘就叫我不准背着六哥四处乱跑。”

她这么一说,李俶骤然望过来。

卿卿立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大哥,说来说去都怪你!要不是你出馊主意闹着玩儿,害阿耶下湖捞我,我也不用被阿娘骂好几个月啊!”

红药跳起来挡在李俶前面。

“都十几年啦!你就这么记仇?再说了,大哥拉我胡闹,我怎么从来不理他?还不是你自己调皮?现在又怪我大哥!”

“你大哥?你大哥不是我大哥吗?”

卿卿忽地站起来,叉腰怒视红药。

“大哥是你一个人的?不是我们大家的?哼!大哥就为了救你,不跟我们一道打安庆绪,错过了好戏连台!他就没看见,长安的百姓多么向着我们李家,多么甘愿与我们共进退!他们齐声大喊‘和政郡主’的声浪,震彻云霄,可响亮,可好听啦!比新年圣人驾临勤政务本楼,百姓喊的万岁还好听!”

卿卿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描述画面,李俶简直后悔莫及。

马嵬坡一夜,他期待的父子相残并未发生,就听小圆推测,这场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

——不!

李俶怕它三五个月就结束!

如果还没轮到他登场表现,天下就重归太平,那他凭什么压过六郎?千载难逢在长安父老眼前表现的机会,他居然生生错过了!

想想长安人是怎么崇拜圣人的?

那口耳相传的,不就是他年轻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幸亏抻头的是小圆不是六郎,不然……百姓哄传颍川王英勇无敌,从安庆绪手上救下满坊百姓,那不是给立储大大加分吗?

李俶埋头推演局面,双眼越瞪越圆,冷不防被六郎轻轻蹬了一脚。

他猛抬头,这才发现红药和卿卿两姐妹,原本一个挨李玙左边坐,一个粘着吴娘子坐在对面,话赶话闹起来,活像两个旱地里的鸭子,嘎嘎叫着往上冲,眼看要动手。

李俶忙一个箭步插进两人中间,伸臂一分。

“好好好!只顾红药,没顾卿卿,是大哥的错!大哥向你赔罪!倒是你们这回去成都,没有车只有马,人手也少,路上一定要听大姐的话,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大家平安最要紧!”

李玙骤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手一松,才觉得背上湿漉漉的。他脑子昏昏沉沉,似乎在方才那一会儿工夫里看见了很多遗忘的片段,是杜若说,李俶心思重,小事钻牛角尖,大事不糊涂。

他竭力想捞住纷乱的画面,脑海中却只有与杜若分别那晚,火光映照在河水上,风高浪急,冰冷的风,羽箭嗖嗖袭来。

他颤抖地出了口气,见李俶警觉地瞪着他,忙笑着摆手。

“好啦,六郎和小圆先去挑人,大郎挑几匹性子温驯的马。果儿!你去找郑旭和林冠,再歇半刻钟,咱们又要渡渭水啦!”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