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禁苑。

夕阳映照在树梢,大群乌鸦嘎嘎叫着飞过,投下连片阴影。

闻莺从草稞子中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密林边缘的平整草场。

这支由回纥人组成的叛军驻扎禁苑已经一个多月了,看起来军容尚算整齐,军纪也相当严明,日日晨起操练,中午团团坐下分食大肉,晚上点起篝火唱歌喝酒,然后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按照之前的经验推算,今天他们吃鹿肉。

闻莺期待地咽口水。

果然,等了没一会儿,伙食营已经在背风处挖开大坑,往坑里扔木炭和树枝,地上架起烧烤架,又有人扛来几十头壮硕肥满的公鹿。

按照杜有涯家从前居住灵武时遵从的回纥习惯,只有十一月才是猎鹿季,其余时段不能骚扰鹿群,而且每家最多只能猎取三头公鹿——这个数量并不算少,足够二十几个人大快朵颐。

搬到长安后,杜有涯才体会到有驯养鹿肉吃的好处,四季春秋,想买就有,而且不用连吃两三头,可以只买一条腿或是半扇排骨。

鹿肉昂贵,宫廷盛宴的最高级别便是以鹿肉作为主鲜,杜有邻家甚少采买。但杜有涯生性豪爽,又擅长烹饪,常斥巨资购买整扇鹿排,邀请杜有邻全家赴宴。鹿鸡粥等精细的好菜,闻莺便是在杜有涯家尝到的。

让人垂涎的烤肉香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一众叛军酒足饭饱,丢下满地半空酒桶,跌跌撞撞回房睡觉,也有醉死了的,索性就地卧倒。

空气中弥漫着醇香的酒气,闻莺腹内咚咚如擂鼓,听得那边半晌没有动静,俯身看了眼昏睡的星河,轻轻爬出藏身的浅沟。

漫天星子静静闪烁,清风吹过闻莺的侧脸,让她生出几分惬意。入夜的禁苑太安静了,叫人几乎忘记这是片被占领的土地。

城破后,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

圣人留下了京兆尹崔光远,在他的带领下,府县两级官员无一缺席,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冷静和克制向叛军投诚,保证整个长安井然有序地移交到张通儒手中。十几日后,市面就恢复了正常,东西两市开市售卖,婚丧嫁娶也都继续。

但是,针对宗室和西逃高官亲贵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年逾六十岁的霍国长公主,永王孺人董氏、义王妃阎氏、陈王妃韦氏、信王妃任氏被当街挖心,祭奠安庆宗和荣安郡主未能出生的胎儿;杨钊和高力士的亲信以及安禄山憎恨的八十多人,被用麻绳拴成排,以铁棒揭开头盖骨而死,血流满街,令人想起四十多前圣人屠杀韦家驸马房那一幕;后来叛军又找到躲藏在延寿坊的皇孙、郡主、县主共计二十余人,通通惨死。

闻莺摸到离她最近的火坑。

坑灰尚暖,拳头大的鹿肉落在坑边,边缘焦黑,还有齿印,是人啃过吐出来的,但闻莺一扫而光,满足地咂了咂嘴。

肉里头没糊,但凉了,很是腥膻,不过还是好吃极了。

她胃里难以遏制的贪图稍微止息,可以从容地,给星河找块好肉。

“——谁在那?”

闻莺吓得差点拔足而跑,但事实上全身关节戛然而止,视线直直越过倒下的烤架,瞳孔微微紧缩。

她见过阿布思,那时她才十岁,就在杜有涯操持的宴席上。

当时杜蘅和闻莺都吓坏了。

世上怎会有人长成这副鬼模样呐?

昆仑奴不少见,各有浓淡不同的黑法儿,可没人长着蓝幽幽鬼火似的眼睛。

来人毫不费力地提起她。

右手捏住她两只手腕,像猎人提起全身颤抖的兔子。

他比闻莺记忆中的阿布思更高,更壮,手臂强健有力,袒露的胸膛和腹部有好几道交错刀疤,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眼窝深深下陷。

“阿史那从礼!”

闻莺回头,焦急地大喊,“表姨你快走!快走呀!”

咔啦一声横刀出鞘,雪亮的刀鞘明晃晃地映出星河失血的惨白面孔。

“你敢动她,阿布思在地狱诅咒你,身中乱箭血竭而死!”

星河冷冷威胁。

“放下她,给我,——快!”

“表姨!”

闻莺尖叫。

星河左胸的伤口裂开,鲜血汩汩而下,但她镇定地用右手堵住,很快手背被浸透,她反手蹭上两颊,顿时好像戴了个赤红的面具。

表姨撑不了多久了——

闻莺想起上次阿娘这副面色时的情景。

心口受伤后不到一个时辰,杜蘅就死了。星河瑟瑟发抖,使劲踢蹬双腿,仍然挣不开桎梏,只能反过来死死拉他。

“你救我表姨,求求你!只要你救活她,什么都可以!”

“别求他!”

星河强撑着挺直腰背,紧接着扑通摔倒,晕厥过去。

“啊啊啊啊——”闻莺尖叫。

“表姨你不能死呀,别丢下我!表姨!”

他重重甩开闻莺,嫌弃地吼了声。

“闭嘴!”

他大步向星河走去。

闻莺的心脏砰砰直跳,想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像星河教过的那样扭头就跑。

活下去——活下去!

但她全身止不住的发抖,连嘴唇都闭不拢,牙齿咯咯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鬼怪抱起星河走向营房。很多人,都是鬼魅一样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叫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有人甚至兴奋地拔出武器,彼此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闻莺突然想起了什么,踉跄起身,跑回浅沟。

果然!

那把匕首还在。

她紧紧握住,刀刃上阿娘和铃兰的血给了她一丝勇气,但她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盔甲的鬼魅死死瞪着她。

“啊——!”

闻莺惊慌地闭眼胡乱劈砍,却什么都没有砍到。

“你是奉信王,妃的,女儿?”

来人口音非常古怪生涩,词不达意。

闻莺吓得傻了。

她知道她不该听他说话,不该去思考那话里的意思,不该把他当做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

星河说,要把敌人当野兽,牛马,当鹿,去厮杀搏斗,才能活下去。

可是当她真正面对好像是友善的目光时,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动都动不了。

匕首跌在地上。

闻莺泪流满面的跪倒,“表姨,我好没用!”

“你是,阿布思的?”

“奉信王的……?”

“叶护的……?”

来人尽量和缓语气,不停重复尝试,终于换了一种对闻莺有意义的说法。

“你姓杜?”

闻莺猛地抬起头。

“我们是阿布思的部队,同罗人,回纥人,你懂不懂?”

闻莺整个人都僵住了,惊骇的目光离开脚下血迹斑斑的匕首,转向已经点亮灯光的营房——室内的情景被火光映在窗户上。

有个年长的妇人,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胸前,用温柔的手势照护着星河,方才抱走她的那个人就守在门口,关切地盯着妇人的一举一动。

隔着黢黑的草场,他与闻莺记忆中的阿布思重合了,一尊守护神,星河的。

*************

“你跟了安禄山?”

星河一醒过来,就看见阿史那从礼抱着胳膊坐在眼前,神情还是像从前那么僵硬干瘪,仿佛无知无觉。

“表姨你醒了!”

“——嘘!”

阿史那从礼呵斥闻莺,“她伤得很重。”

闻莺眼珠转了转。

现在她能识别出这个阿史那和阿布思的区别了。

除了更加壮硕之外,他比阿布思年轻很多,才三十出头,话很少,看人时特别专注,仿佛要把人的魂灵从躯壳中摄取出来。

“你怎么不去追狗皇帝?不杀了他?!啊?还有那个咸宜公主,你欠阿布思的!你欠他的!——你要还!”

星河像被火燎着一般一跃而起,跳下床,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挥舞双臂,声音比闻莺大多了。但不管她怎样尖刻地诅咒叫骂,阿史那黝黑发亮的面孔都没有一丝波动。

闻莺瞪大眼,从没见过星河如此狂躁。

从太极宫重逢以来,星河比谁都冷静,比谁都镇定,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毫不畏惧慌张。

“让他死在亲儿子手上不好吗?”

阿史那起身,指指自己的心口。

“你这一枪很深,再出血会死的。”

“你不准走!”

星河死死抓住阿史那的腰带。

她一双吊梢凤眼狭长而精光四射,很经得起岁月,三十几岁看起来与二十五六差不多,仍旧有种女性的妩媚,此刻却被孤绝的恨意裹挟了。

“你让同罗部给安禄山当狗?是他陷害阿布思的!他和狗皇帝一样,只想利用同罗!拿同罗人当枪使!三万人,在石堡城,只剩八千!”

星河踉跄数步,扑通一声跪倒大哭,白沫混杂着血水渗出嘴角,闻莺抽泣着搀扶,被星河狠狠推开。

“你知不知道他们死的有多惨?多不值得?那时你在长安,你染病未能随军,你没看见阿布思……是怎么硬起心肠逼同罗人送死!”

“他让你做头领,你身为突厥王族后裔,你怎么能……”

星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住脸,半晌才嘶声裂肺地喊出一句。

“你认贼作父?!”

闻莺急得脸都白了。

“表姨你慢点儿说,慢点儿,别把伤口又挣开了!”

星河放声哭嚎,一个劲儿摇头,手指阿史那,想起当年被郑旭一路劝说回到长安,忍辱偷生,却只得到阿布思的死讯,痛苦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早知你如此窝囊,如此不济事!还不如我来领兵!”

阿史那的身影逆光,那站立的姿势峭拔如敕勒山川,很久后才回答。

“我们阿史那家族是狼王的子孙,怎会臣服于定居之人?当初阿布思率部归附李唐就错了。我依附安禄山,是为保全八千残部不被拆分。这两年狗皇帝倒行逆施,回纥好些部落想另奉新主。从前我不敢动弹,如今不同了。”

他阴沉地笑了笑。

“同罗的土地,我不仅要夺回来,还要加倍!”

星河和闻莺都愣住了。

有那么一刹那,闻莺想起她外公和阿耶也是死在狗皇帝手上的,要说起来,她和狗皇帝也有灭门之痛,可是卿卿就姓李,还有二姨……

阿史那凝视星河片刻,简单道。

“欠他的,我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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