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数人高的十字形木架被绳索徐徐拉直,绷紧,耸立在密林前方。杜若被两个兵架着走近,踉跄数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

王太医面露不忍之色,唏嘘着转过头。

几丈开外,郑旭撑着一张长条案,耐心地观察着密林里的动向。

杜若爬起来,身上衣着还算整齐,但分明是拼凑出来的。

里头柿子红地团花的对襟短襦,不伦不类地衬着长裤,又有一层花缎子的圆领袍衫,最外头裹着灰兔皮带毛领子的大氅,一把黑油油的长发紧紧攥个攥儿包在风兜里。

不好看,但是充分保暖。

“郑将军,”

杜若左臂横在胸前,像秦二的手臂被木板夹住,五根手指头冻得通红,映着那灰白兔皮格外显眼。

“要吊着我,就借我两根攀膊,让我把儿子绑牢实。”

不知为何,秦二觉得杜若的声音很是悦耳,心情也松弛,并不是他想象中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的样子,反而十分家常地与郑旭打着商量。

王太医上前半步挡住他的视线。

“我还以为她胳膊上有伤,原来真抱着个孩子。”

秦二咬咬牙,转头看向郑旭。

亲卫奔回主帅的营帐,片刻翻回来,果然捧着两根攀膊。

杜若低声哼着儿歌,窸窸窣窣解开大氅,间或乖、乖地哄着,身子颠着,怕孩子受惊吓,等他适应了呼呼的寒风,才用牙咬住攀膊,拽着另一头绕过脖子,多转两圈,把孩子紧紧绑在胸口。

秦二心酸,想起当年柳绩上杜家纳征,众人帮手奉上一百箱铜钱。

片刻杜若收拾好,向两个兵卒坦然一笑,交出握成拳头的两只手。

他们一左一右绑住她的手腕,把长长的绳索抛高甩过木架,另有人奋力拉扯绳索,一寸寸吊着杜若升高。

风撩开了她的大氅,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却等不到阿娘温柔的拍打。

杜若垂着头,轻轻哼唱秦二听不懂的短歌。

一列步兵赳赳踏步上前,并肩面向密林,昂声高喊。

“奉信王!”

一浪一浪地高声在旷野传递。

“奉信王妻儿在此受死!”

“何人收尸?”

“何人收尸?”

喊声震天,大群的乌鸦刷拉拉飞出密林,嘎嘎叫着遮天而去。

王太医不忍卒闻,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道。

“唉,京中污糟,五杨骄横荒唐,我借口来冰原上采草药,想躲清净,竟又遇见这等事,世间究竟何处有净土呢?”

秦二无暇慨叹,眯着眼四面打量周遭,右手甚至握住了刀鞘。

陷阱已经布置好,猎人架起了□□短剑。

——猎物随时会现身!

日影一分分挪动,浅金色的太阳爬上中天,数百刀刃和箭簇闪出略带暖色的犀利光芒。

密林边缘走出一道健硕地不似人形的身影。

秦二惊愕地啊了声。

郑旭的体型就已经很惊人了,又高又壮实,脚板沉甸甸地砸在土地上,咣当咣当,有些微震颤。但来人更可怕,无比的高,肩膀很宽却没那么厚,腰肢不似郑旭粗壮,而是挺拔紧窄。

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又黑又蓝,亮汪汪地,像一团鬼火。

“真是奉信王……”王太医喃喃。

所有人都震惊得发不出声,左骁卫的驻阵军从没见过同罗人形貌,各个如石头般僵立。

他走出树影的遮蔽,在雪地上投下一条崭新的阴影。

然后站住了,与杜若相距二十丈。

郑旭皱眉高声问,“来者何人?”

他一言不发,伸手从背后捞什么东西。

“——住手!”

驻阵军中登时有人高声阻止,引来一片附和声,以及抽刀搭弓的连锁反应。

秦二的心提起来。

阿布思曾在石堡城下一展远距离重箭射击的绝技,其雄风被当时从侧后方包抄的哥舒翰部队看个正着。

后来凯旋回京,这段传奇场面被人反复传诵,越传越邪乎,说阿布思何止是百步穿杨,乃是隔着五十丈,一百丈,想杀谁杀谁,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也不在话下。还说要不是石堡城以石头铸造,哪还需要几万人去攻打,单单一个阿布思就够了!

——咣当!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从背后捞出个包袱甩在地上。

包袱破开,爬出个五六岁,圆头圆脑,扎独辫的小儿郎,四面望了望剑拔弩张的场面,满脸愕然,忽闪着大眼睛想哭不敢哭,就地坐下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高高吊在木架上的杜若看出端倪。

“轻波!”

她一出声,怀里婴儿尖利的哭嚎随即响起。

那孩子循声仰头望,登时哇地大叫,“二姨!二姨!”

手脚并用就要爬去找杜若。

“别动!”

来人嘶哑低吼,口音生硬,果然不是唐人,孩子立时不敢动了,乖乖抱着手坐在原地。

“这是奉信王的长子,已经六岁了。”

郑旭轻轻“咦?”了一声。

一挥手,无数利箭立时对准了来人的眉心、咽喉。

可他丝毫不放在眼里,缓缓从腰上抽出一把古怪兵刃,一半像剑,一半像镰刀,刀刃很长,但是弯曲如半个圆月。

他高高举起弯刀,指向杜若。

“她怀里那个,才两个月。”

郑旭道,“偏疼幼子,本就是人之常情。”

秦二听得胆战心惊。

阿布思莫不是疯了,用长子换幼子,且不说这种情形下幼子能养到多大。只说这一个换一个的亏本买卖,他又何必亲身赴险,走来做这趟?

谁知来人却摇了摇头。

“用他换那个女人!两个儿子,都归你!”

顿时人人唏嘘出声,有骂他色令智昏,有难以置信,有感叹女人祸水。

郑旭也惊愕地张大了嘴。

都说草原上的蛮族没人伦,阿耶死了老婆归儿子,哥哥死了老婆归弟弟,又说他们压根儿不在乎孩子的阿耶是谁,反正肉烂在一锅里。

可哪个男人——哪个做了部族首领的男人,能不在乎儿子呢?

杜若咬着唇细细地抽泣,不敢动作大了吓到怀里婴儿。

片刻郑旭突然暴躁地吼了声。

“你不是阿布思!”

出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听到自己心脏从喉咙落回胸膛的声音。

那人平淡道,“不是。”

“不是就滚蛋!”

僵持片刻,来人抱起地上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背对刀刃走近密林。

秦二霍然推开王太医,冲到郑旭跟前,气得话都快说不明白了。

“你放他走干什么?刚才怎么不射箭?死了一了百了!”

郑旭白他一眼,指指悬在头顶的杜若。

“才挂上去,他就捉来了奉信王的长子,多挂两个时辰,他能把奉信王的人头和王妃一起提来。等完事儿了,再杀他不迟。”

“你做事的手段未免太龌龊,欺人太甚!”秦二拍案怒吼。

“这是打仗!”

郑旭冷冷道,“那树林子里头,是能从吐蕃人嘴里拔牙的精兵猛将。别说阿布思,单是刚才那个无名小卒,你敢与他一打一么?他手里那把弯刀,三招就结果了你。”

秦二目光一凛,心知郑旭所言不虚。

然而天气太冷了,杜若纤纤弱质,无论如何熬不下去,他转身冲向木架,抽刀猛地砍断绳索,半截绳子尾巴飞甩开抽打他脸。

杜若嗖地从半空滑落下来,正正撞在秦二怀里。

王太医也跑过来。

两人扳着她的脖子查看。

果然,耳朵边缘已经冻得焦黑,脖颈额头上薄薄地结着一层冰,唯有怀里还带些许热气。那孩子安安静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冻昏过去了。

王太医念叨着“造孽啊!”,脱下毛皮帽兜裹住母子俩,秦二有样学样,也摘了兽皮的围脖套在杜若脖子上。

片刻她醒过来。

“呀……”

王太医搓着她僵冷的双手,“别说话。”

他抱杜若回营帐,秦二匆匆跟在身后。

杜若依偎在马粪火堆旁,久违的温暖让她的面色渐渐红润,能喝下王太医压箱底的老参汤。孩子才耗子大,喝了热粥活泛起来,咿咿呀呀,半点不怕人。

秦二百般打量这婴孩的眉眼,看不出个所以然。

杜若淡淡道,“总归不是太子的孩儿,您瞧他那么仔细做什么呢?”

秦二喉头一哽。

那晚他和秦大都不在现场,次后从左骁卫处得知杜家惨况,尤其柳绩之死,简直难以置信。

“我睡一会儿,郑将军还要吊我的。”

杜若疲倦地合上眼睛。

王太医拉着秦二走出营帐。

“依我看郑旭所说不错。妇人琵琶别抱,还关前头人什么事儿?何况她孩儿这么小,如何脱得开手?”

下午兵卒再度吊高杜若母子,不断大声喊话,林中却再无人出来交涉。

郑旭无可奈何,准王太医抱走奄奄一息的杜若医治。

月亮爬上树梢,冰原的夜晚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听不见,唯有战马的响鼻和篝火的噼啪夹杂。

秦二守在杜若营帐外头,觉得左臂伤口奇痒,解开绷带,忽然一颗石子当空而来,恰恰撞在溃烂的伤口上,顿时酸麻无比,整条胳膊垮了下去。

“谁?!”

他跨步守住帐门,只听嗖嗖两声,帐内火光应声而灭!

里头王太医霍然叫了声,“诶?”

秦二从后腰抽出匕首,闪电般刺向来人脖颈,但在刹那间生生收住攻势。

——是白日那青年。

秦二甩开匕首伸臂抓住他衣领,竟是要以肉格刀!

与此同时边上营帐的守卫也发现了动静,一个抓紧□□冲来助阵,另一个高声大喊。

“有贼!”

来人眉头一皱,劈开秦二,看都没往那个方向看一眼,猛地掷出弯刀。

那圆润银亮的弧光滴溜溜飞速而去,在空中一轮,就撕开了守卫的侧颈。

弯刀飞回来,细细的血线扩张成宽阔的血幕。

秦二暴起长吼,简直用足了千钧之力,直接将来人撞进营帐,重重跌坐在杜若榻前。

——砰!

这一下要不是杜若已经被王太医拽下榻,就会被他沉重的身躯压过去。

他怒吼着一跃而起,满目凶光。

然而下一刻,秦二跟着跳进来,手指杜若。

“你是不是要救她?是就快走!”

王太医惊讶地呃了声。

来人一把抱住杜若,像大猩猩抱着小猩猩那般,单臂揽住她的腰肢,杜若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第一波兵卒已经冲进营帐。

地方狭小,十来个人铺排不开,只能两两并肩排出一长溜。

来人一拧浓眉,锋利的眼睛如饿狼般微微眯起,弯刀所指的方向划过秦二、王太医,然后死死地对准了排头兵——

杜若只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抓紧。”

他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比他强。”

杜若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阿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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