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会认的!”

星河愤怒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想打破他的异想天开。

“我们家孩子也绝不认贼作祖父!”

可是郑旭十余年摸爬滚打,愣是从世家子扎堆的左骁卫杀出一条升迁血路,哪会被几句高声轻易吓住,当下不紧不慢地怼了句。

“这不就是糊弄嘛?你们家孩子是个黑种,谁能信他姓李?”

星河不说话了,很警惕地,沉默地与他对峙。

“太子的私人莫名其妙跑到大非川,一条命差点交代在风雪里,上回同罗勇士来救杜良娣,他还偷偷放水。”

郑旭偏头,手指点向队列最前面一直遥遥回首关注两人的秦二。

“你说他是冲谁?奉信王的死活,还是杜良娣?”

星河被绑着的手抖了一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李玙越是不肯放手,越显得她和阿布思前途渺茫。

“你以为太子是什么好人!”

星河克制不住,哗哗骂下去。

“若非太子玩弄权柄却技不如人,我那窝囊二叔与姐夫怎会惨死?我大堂姐和外甥怎会屈身为奴?就更别说我二姐好端端一个人,明里是妾侍下堂,婚嫁自便,实际上呢?但凡冒头,谁敢沾她?太子想不穿,白把别人一辈子都坑了!他真为我二姐好,该册妃册妃,该纳妾纳妾,别让天下这么多双眼睛,让你——”

星河遥遥看向秦二。

“还有他,这种献媚讨好的下臣,在她身上打主意!”

郑旭听得愣神。

星河嗤笑,“干什么,莫非将军也想来一出英雄救美人?”

像是讥讽,又像是提醒,郑旭面皮一红,自以为好心来帮忙,却被她骂出了难以言明的百转心思。

“太子尚且护不住杜家,将军就别自以为是了!”

这话深深的刺伤了郑旭,他怔在那儿,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秦二骂他‘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

有李玙的深情比着,他确实只算条好狗,不配伸手救一救落难的美人。

他干咳一声。

“请王妃命杜良娣交出孩子,留在兰州抚养,等风声过了再回长安,就说是我在外头生的。王妃肯答应,我明日清晨就快马送奉信王和王妃回京。”

“你说什么?”

星河本来就有气,口气很冲,郑旭倒是坦荡,又有些忍气吞声。

“如此一来,杜良娣行踪不必暴露,孩子也能逃过一劫。”

这主意四面周全,星河却像是被点着了无名火。

“关你什么事?!谁要你帮?”

郑旭坚持。

“要避开太子府的眼线,唯有今晚悄悄动手。”

**********

夜里果然扎营早。

天擦黑郑旭就传令众人早睡,明日一鼓作气跑完最后五十里,进兰州城歇脚。先行的令官已经打了个来回,传话说诸事打点齐备。同罗部只要进了城,人人有鞋穿,生病受伤的都能得到医治,且已备好五十匹良驹和通关的文牒令牌,只等郑旭一声令下,即刻押解人犯上路。

星河心乱如麻,一俟郑旭开了门,索性下车与他面对面。整个营地火堆点点,往日负责戒严的驻阵军全没了影儿。

郑旭抬抬下巴,提醒她看几步外,秦二怀抱刀鞘,一副知道你们要捣鬼的样子。星河心道这人真有意思,好恶全写在脸上,一看见郑旭立刻凶狠起来,恨不得唾一口。

“这怎么避?他死死盯着你。”

郑旭低头解麻绳。

“他盯着我,你去见杜良娣,把孩子抱回来。”

“……啊?”

星河面露不解。

郑旭有些不耐烦,“你要舍得跑就跑,我找具尸首顶你的名儿!”

“你不能……”

郑旭一把甩开她的手。

“我就只会现杀个同罗女人来顶替你吗?兰州、陇州、岐州……我好歹是个从四品,一具尸骨弄不来?”

星河敏锐的抓住了马脚,“既然如此,你让我带走轻波!”

郑旭不说话了。

星河急切道,“你不想我陪他死?那你帮我啊!”

“不行。”

郑旭冷硬的目光直扎进星河心窝子里。

“小叶护这个名号值钱,我能放你走,但不能背叛大唐埋下祸根,圣人斩草除根,为的就是草原上再没有同罗这面旗帜。”

孩子和女人不一样。

——星河领悟到他的言外之意。

郑旭推星河重新上车,吹着口哨溜达回宽敞的将营。

秦二凑上来,施施然一礼,郑旭还礼,两人都憋着不出声,老半天,还是秦二不尴不尬地挤出一句。

“将军妇人之仁啊。”

郑旭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解释。

“奉信王一代英雄穷途末路,我实在瞧不下去,再说,小叶护还在我手里,让王妃解开绳子照看最后几个时辰,也没什么。”

——最后?

秦二眼神一动,叹声道,“若非太子退隐……”

所以太子与阿布思确实暗通款曲?

郑旭瞧了他一眼,索性直接问。

“头先诸事乱成一团,没来得及请教,秦郎官为何千里迢迢去受那罪?”

秦二很意外他敢问。

储君交接边将形同谋反,多年前皇甫惟明和韦家都折在这道槛儿上,后面李玙往来王忠嗣更加隐秘,全靠秦二穿针引线。

察觉到内情的人不是没有。

譬如哥舒翰,就曾在湟水县城找到李玙写给王忠嗣的信,但他非但没有打开,还顺藤摸瓜查到那段时间操长安口音停驻在湟水的秦二。

河西兵凯旋回京时李玙已经病倒。

哥舒翰找到秦二,开诚布公道,请太子莫要再往军中投递私信,平白连累将帅,话里话外全是责怪李玙没有维护王忠嗣。可那时太子府被张良娣把持得滴水不漏,长生等更是一夜失踪,秦二被哥舒翰讥刺得面孔滚烫,无话可答。

秦二成了无主风筝,眼睁睁看着大唐的精兵强将一次次陷入泥潭,打恒罗斯,打南诏,八万十万灰飞烟灭无人在意,败军之将鲜于仲通居然还高升进京,坐上了京兆尹。

直到同罗部忽然叛唐,秦二再也坐不住了,索性一路追来。

他不知道要怎么阻止内耗,但万一李玙醒了呢?他至少有前线战报,比坐在京里抓瞎好。

“秦郎官?”

郑旭捶了下他的肩膀,“我有酒,咱们边喝边聊。”

****************

星河爬出营地就往草丛里钻,头顶明晃晃月亮,夜鸮瞪着老大眼睛,她不敢叫出声,掏出郑旭给的火镰子拢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漏点儿光。

没走多远,前方传来猫叫,听着像婴儿啼哭,星河心里一紧,跑起来,风里夹着哭声连缀成片。

她被人一把拽进密匝匝的灌木丛。

“星河!”

杜若扶起她。

“你怎么出来的?”

星河顾不上说话,紧着在她身上掏摸,二郎被好好地绑在她怀里,大大的头热乎乎脑袋,星光下蓝幽幽的眼睛又大又漂亮。

“啊……”

星河泣不成声,抱着孩子呜呜哭起来。

杜若忙解开递到她怀里,孩子小小的挣扎了几下,头一垂,老实了。

“二姐,我谢你一辈子!”

杜若眼睛也湿。

“瞎说什么,你不知道这孩子命大,好几次,差一丁点儿。”

星河紧紧拢着二郎的脑袋啧啧亲不够。

“这孩子留在兰州养,过几个月送到郑旭府上。”

一想到又要分离,星河哭得喘不上气,但还要交代要紧事。

“圣人不会放过阿布思的,我……我兴许还能活着,郑旭未必向太子告密,但那个秦二,就是从前给你赶马那个。”

再说肯定要露馅儿了。

杜若就着给二郎擦口水,在星河手背上捏了一下。

阿史那果然问,“赶马?你不是自己骑马么?”

星河错愕的目光闪了下,姐妹俩手握着手,互相深深地看到对方眼里去。

星河明白了。

她擦干脸上泪印,捋直袖口,尽量庄重地正视阿史那。

“同罗人不欺辱兄弟之妻,你知道吗?”

阿史那一惊,忙俯首。

“知道。”

星河提高音调。

“更何况叶护信任你,把妻儿交托给你!”

阿史那猛地抬起头。

一路同行多时,他真没闹明白她俩到底哪个是阿布思的正妻。星河受了唐朝皇帝册封,理应为主,可她对杜若不仅没有芥蒂,仿佛还很是依赖尊崇。关于同罗部的种种大计,更是三人一块儿商量出来的。

“叶护活不长了。”

星河的神情肃穆沉重,雪白指尖在长发里拨来拨去,她还很年轻,可是秉承叶护威严,说话自有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阿史那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我走时还好好的!”

“叶护舍不得拖累她,放她走,但你欠叶护的,要留下将功赎罪!”

阿史那登时瞠目。

“她一个人?!”

“明日左骁卫就进兰州城,你送她进城,自去向郑旭投降。”

阿史那百般的不情愿,喘着粗气,想反抗又不知用什么理由。

星河很不耐烦。

“干什么?同罗兵败如山倒,你怕跟着叶护任人宰割?也是,你本就不是同罗人,国破家亡,走投无路,才投入叶护门下。回纥与突厥世有仇怨,叶护怜惜你年纪小,从不曾与你算祖宗旧账,照看你多年,原以为你知恩图报,不想却是看错了人!”

“我没有!”

“没有就照我说的做。”

阿史那的倔劲儿上来了,转身朝月亮嗷嗷喊叫,静夜里听着直如狼嚎。

星河趁机飞快道,“二姐,你千万别露脸儿,郑旭不找你,底下人说不准。”

“我知道。”

星河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史那追了两步,少年面孔意气横生,返回来抱住杜若,狠狠诅咒发誓。

“等我做了叶护!我看谁还敢管我!”

作者有话要说:大非川事件结束,下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李玙在灵武刚刚登基,改元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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