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是座小城,人口却不少,街头到街尾排满了运米的大车,车尾都圈着个金灿灿的‘裴’字,赶车的站在车辕上吆喝。

“走呀!走起来呀!”

前头回应,“元帅府点兵呐,走不动!”

杜若被堵在后头,问那赶车的,“元帅府是什么衙门,没听过呀。”

那人上下打量他。

眉清目秀的小个子,虽然不够白,皮子真是嫩,就是穿得寒碜,一张嘴一口长安官话,定是亲贵家逃出来的。

“您来投奔新君?元帅府是才立的新衙门,圣人点了广平王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热闹的很哪!今天不知道行什么新事儿,把路给堵了,真是的!”

杜若才要道谢,背后突然跑来一伙人,齐刷刷拔刀,领头的一把粗嗓子。

“粮食通通往朔方军大营卸!”

杜若回头,马上人来势汹汹,乃是个碧袍银带的五品官,四十来岁,赤发雪肤,一把大胡子直挂到胸前。

赶车的惊诧,“诶?这还分出两个大营啦?”

那五品官听见,急赤白脸地拔了半截刀口对准他。

“你敢抗旨?”

杜若忙拉了他一把,“别跟当官的倔强!”

“哦,小的不敢!不敢不敢!请郎官指条路,小的不认得道儿。”

“混账东西!”那官骂了句。

底下一个郎将撵上来,看傻子似的看他。

“头回来灵武吗?不认得朔方大营,你来干什么?”

赶车的张口结舌,喃喃抱怨。

“上几回明明就卸在元帅府,没叫卸在什么朔方大营啊?”

郎将已经上手把住车辕。

“走走走,跟我走!”

运米车全被引走了,街道空下来,杜若反而下了马,拽着缰绳沿途缓行。

她脑海里转着仆固娘子说的话。

新君身后有蜀中、江东广阔的土地供应粮食人口——可眼下所见,这粮食未必单单供给新君。难得他和太上皇捐弃前嫌,一个在蜀中收容旧部,安排粮草,一个在外头拼死拼活,却不知肥了谁?

行宫近在眼前。

说是宫,比杜家开化坊的宅子大不了多少,前庭后院二三十丈方圆,正殿还叫火烧了,檐角窗框形状犹在,但是烟熏火燎一片狼藉,想起卿卿说勤政务本楼烧的轰然垮塌,这个倒还留着架子。

杜若就近寻了个旅社住下,讲明包早晚两顿饭,附赠听掌柜的絮絮叨叨,讲新君招揽天下英豪,所以城里土木大兴,一片繁荣,给当官的盖房子,给新兵打铁器,给内眷做衣裳鞋袜……

数不清的新鲜营生,把周遭几个城的人口都吸引过来。

“这么多人,还让人把行宫给烧了?”

杜若夹了一筷子青菜,饶有兴致的问。

“嘿!”

掌柜的把抹布一甩。

“您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多热闹!几百匹马,好家伙!从天而降啊,我在家睡着,就听见忽然一声,咩咔咔咔,那马叫的跟谁踹它屁股一样,出来一看,那个什么头领,块头比马还大,黑黝黝的,蹿出来,背后那泼天大火,噼里啪啦烧的月亮都红了,他跑的那叫一个快!郑将军多豪横的人啊,愣是撵不上他!啧,强中自有强中手!”

杜若撇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颤,“哦,是个杂胡。”

掌柜的大大摇头。

“诶,你不能这么说,胡人就是胡人,杂什么?仆固将军也是胡人哪,就是向着咱们李唐的。朔方大营练兵勤快着呢,我们家小子也在里头,摔摔打打十来天,回来脸都是青的。”

杜若想了想,放下筷子。

“朔方大营招新兵,元帅府也招?”

“诶!都招!朔方大营吃住而外,一个月给三百个大钱;元帅府给五百个,不过小郎君您就别去了,就您这身子骨,两头都扛不住。人家说广平王年轻,能折腾,黑灯瞎火点着灯还练哪。”

“我不当兵,年纪一大把了,就是读了几本书,来瞧瞧有没有位置。”

“那肯定有的呀!皇帝在这儿,你给他捧墨盘,也是个官儿么!”

杜若给他说的笑起来。

“老丈,元帅府给钱多,您家小子怎么不去元帅府呢?”

“这个嘛,”

掌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朔方大营,郭子仪将军,仆固将军,我们灵武人都知根知底,皇帝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知道他安生打仗么?万一又是个夹着尾巴跑的。老辈子夸了几十年,说太上皇英主!到了呢?我如今是看明白了,家门口的最好!”

杜若一时语塞,闷闷扒拉完了饭粒,回房倒头大睡。

夜半杜若醒过来。

窗子没关严,风凉凉的灌进来,吹得她打寒颤。

隔着一条细细的窗缝,刚好能看见金盘似黄澄澄的大月亮,挂在只剩骨架的行宫上方。浓酽酽的夜色里,那殿宇的实体在否全不要紧,只要轮廓支棱着,就仍与明月构成一幅好画儿。

——这不就是她的屏风吗?

只缺一个裙裾飘飘的丽人,仰头举起团扇。

杜若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索性起身点燃烛火,对着镜子换了短襦长裙,点了胭脂,镜中人发髻光秃秃的,竟有些像韦氏。从前喜爱的簪环早已流散,手边只剩一支金质嵌珍珠宝石蜻蜓发簪,硕大的蓝宝石做蜻蜓肚子,金丝网翅膀上镶嵌珠粒,纤毫毕现。

行宫的守卫相当简薄,最外头一层是才附近招募的乡勇,听闻杜若从长安来,乃是从前太子府的女官,大喇喇放她进了门,边引路,边纷纷往她脸上瞟,慨叹长安人真是好看,随随便便一个女官,就美的神仙妃子一般。

到门房等了一会子,新提拔的内侍在外恭顺地禀报。

“秦郎官,就是这位,叫……”

一道粗嗓子斜刺里打断,“铃兰姑娘!”

杜若迎到门边。

匆匆赶来的秦大只觉天灵盖寒光一闪。

“良娣!您怎么……?”

没半刻李玙到了跟前,光脚单衣,长发披散,隔一道门槛呆呆看杜若。

她变了。

皮色黑了,必是出门没戴幕篱,肩膀打开了,昂扬地端着,腰上竟还挂了一把匕首。

离开太子府对她来说不是浮萍浪迹,而是天高海阔。

李玙诧然意识到一个糟糕的事实——杜家完了,李唐风雨飘摇,他再没什么她要的,凭什么求她回头?

梦里叫他赤奴的小娘子,早走到千里之外了。

“原来我是笼中鸟,你才是天空翱翔的鹰。”

打发了闲人,李玙满腹委屈怨愤,重重往桌边一坐,手边刚好有一壶门房喝剩下的陈年大叶茶,他一口接一口猛灌。

杜若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开门见山了。

“阿史那很厉害,你要当心。”

听到这个名字,李玙明显顿了一下,苦笑着点头。

“交过手了,不过王图霸业,他不是为你,我也不是。”

——那可不一定。

杜若眼眸一闪,仿佛是遮掩地问,“你用了多少沉水,身上的伤呢?”

李玙竖起一根食指摇摇晃晃。

“何必再提,你知道了,徒然伤心而已。”

他拍拍胸口最深的那道伤。

“能杀我的只有太上皇,可他没下去手。你放心,我叫人去马尾村找你,没想扰你的清静,你要是怕阿史那计较,我发诏书为你起灵安葬,你要改换身份重头再来,我……”

他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没接上,两颊涌起潮红,身子软软向后瘫倒。杜若吓了一跳,扑过去拦腰搂住,也真亏了几年马上奔忙,不然还托不动。

李玙讪讪推开杜若,扶着桌边喘气。

杜若方才不过埋头在他颈间一瞬,已闻见那味道,气恼道,“你身体搞成这个样子,还当什么皇帝?人力能违抗天道吗?!”

话说得重,李玙幽怨地望着她,带着无奈的笑。

看得出不高兴,但似乎也没有特别生气,仿佛遭她再多不公正的看待,心里惆怅一阵子就算了。

“当初你能逆天改命,我也能,你当我只会投胎?”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若抬头,“我没有觉得你不如他……”

李玙的笑容凝固了,粗鲁地打断,“那你怎么不去提醒他,朕很厉害?”

杜若一愣,李玙自觉失态,起身低着头道,“我送你回去罢。”

杜若愈发诧异。

“你等等。”

李玙推门出去,片刻转回来,已是换了左骁卫制服,劲装高履,袖子紧紧地束着,腰上躞蹀带也扣的深,猛一看竟有些像柳绩的金吾卫打扮。

杜若眼神稍微一晃,李玙觉察出来,低头看看,恍然大悟,恳切道,“那真不是我,但我欠杜家的,一定还。”

——能怎么还?

杜若摇摇头,不想再提沉水,提起来反正也是无可奈何。

两人比肩走出行宫,中间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杜若几次三番回头去看,居然真没人跟在后头。

月光洒满街道,李玙随口闲聊。

“你要不急就在灵武住一阵,这里百废待兴,全等我涂抹,虽然地方偏狭困窘些,却是我亲手管理的第一座城池。说给你当个笑话儿,我管灵武,大郎管元帅府,还兼新平郡太守,可是要怎么征税,征召乡勇,摆平官吏,我们俩都不懂,还得商量。他点子多,体力好,得亏是儿子,要是弟弟,真叫人害怕。”

这话太不吉利了,可是李玙说在兴头上,慨叹连连。

“真想多几个故人看看我现在,尤其是,知道我用过什么手段的人,可惜他们都死了,阿璘远在江东,连你也……,原来称孤道寡这般寂寞,果儿忙,也说不上两句,真羡慕太上皇有阿翁。”

杜若胸口猛地一紧,疼得站住了,只好仰起头往天上看,好半天李玙才明白过来,她在瞪眼泪。

李玙极近地站在跟前,举起袖子擦拭面颊,小心地不与她肌肤相亲。

杜若昂着头,看见他下巴上有一道伤痕,耳后又有,锁骨上恍惚也有,又惊又痛,越站越僵硬,终于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

“你就不能……”

李玙听得懂,端高她的头脸,闭着眼,亲的她眼睑绯红,两人气都喘得急,仿佛跳出所有现实偷出来的欢愉。

“乱世人还不及太平犬,李家不把天下定下来,群雄争霸,能打上百年,孩子们就都耽搁了。”

“几万人姓李!”

杜若气急败坏,狠狠一推。

“旁支又旁支也能举事!刘备真是汉宗室吗?就借个名儿!大郎正当壮年,即便你嫌他鲁莽,底下还有呀!单缺你?我才不稀罕灵武怎么样,我要回去!”

李玙拉回来紧紧抱着。

“就十天?你就当在街上撞见个长得像前夫的儿郎,没病没伤,不用药,全乎干净,还乖,什么都听你的。咱俩过过寻常人的日子,我白天来找你,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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