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掠了掠额角的水珠,走到杜若跟前。

雨天闷,她颈上一层毛毛汗,李玙摘下斗笠轻轻扇风,动作殷勤备至又理所当然,带着情人独有的亲昵和默契,任是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有丰富的过往,且李玙仍然一往情深。

杜若怕程娘子还在偷看,不好发作,只得侧身背对,衣摆轻轻刷过他小臂。

“灵武贴近国境,西域诸国动辄来犯,你打算怎么办?”

李玙洋洋洒洒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杜若嫌他敷衍,有些不高兴。

“你倘若坐在兴庆宫里,麾下十路节度使互相制衡,谁也不敢生出妄念,我自然不问这等煞风景的问题。可眼下……”

李玙带了点挑剔的味道,把她上下打量着。

“眼下这个帝位确实是岌岌可危,可我讲究,麻烦,眼高于顶,自矜英俊,并非与谁都能把手共饮,望月谈心。”

杜若终于抬了眼,“什么?”

李玙挪了挪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

“不是嫡嫡亲的娘子,我不与她说真心话,一句牢骚,也敝帚自珍。”

“那你憋着吧!”

李玙嘿嘿笑,换了个话题。

“你几时认识阿史那的?他小你好几岁呢。”

“关你什么事?”

“知己知彼,我总要知道输给谁了吧?他年轻气盛,身强体壮,可你应当看懂了,打仗打的是军需、时局、人心……还有默契。论到这些,他真能赢我吗?”

李玙的语气柔软恳切,以至于杜若瞬间以为他真在讲战局。

“我真的输了?你走时,我身子还好啊。”

李玙低头凝视杜若颈下。

就这一处还没晒黑,白腻得如同细瓷,他的呼吸长出手爪,抚弄着杜若的鬓发,越说越贴近。

“最好的都是跟你一处,自你走了,我没受用过。”

山形门廊只能遮蔽丁点大地方,李玙不好贴着她,右肩让出去落在雨里,但他全然未觉,专心致志看着寸许之外,以为她会大发脾气,甚至动手推攘,那他将好拥之入怀……

但杜若纹丝未动,半晌唇角一弯,竟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圣人的见识太短浅了。”

李玙简直被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

从前与她卖乖讨好说乡野浑话,她顶多恼羞成怒,面飞红霞,如今竟能反唇相讥,是被坏人带歪了!

他胸口腾腾地怒火乱冒,生怕惹毛了杜若,戴上斗笠作势要走。

杜若才松了口气,他回头来气哼哼撂下一句狠话。

“你是寡妇,我是鳏夫,我已求那程娘子牵线,草帖子、细帖子,连活鱼都送上来了,你等她慢慢劝你罢!”

自来男女议婚,倘若女家看了细帖子满意,便要备几条活鱼给女婿回礼,偶然男家连鱼带细帖子一并送上,便是仗势强娶之意。

杜若气得发昏,一手抓出去提住李玙的后背心。

“你,你别欺人太甚!”

李玙愕然回头,见她面色发白,是真动了气。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失望难过根本不是冲别人,而是克己,是要推翻过往生命中一切选择,把他彻底抹煞掉。

“……是我胡言乱语!”

他立刻致歉,顺手解下披风搭在她背上。

“怕你吃不惯黄河的鱼,这几条从洛水送来的,我尝过了,又鲜又甜,天冷,片着吃生的受不住,你请程娘子烤来吃。我记得你最爱吃烤鱼了。没有什么细帖子,是怕你没个玩器,闷得慌,我画了几张狸猫、红玫瑰、荷花,瞧你喜欢哪张,再画罢。”

杜若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想起没见过他画画,只见过点点圈圈的舆图。

她深深呼吸,耐心解释。

“我不是回来等你的。”

“自然不是。皇帝无能,令百姓不敢出城,你放心,有平定的日子,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敢拦你。”

“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跑到哪里去?”杜若自嘲。

“说我拘束你?”

李玙的手顿了下。

“前日我发诏书册封后宫,昨日已夹在邸报里发往九州,尊张秋微为皇后,吴娘子等皆有封赏,你死时只有良娣之位,追封太过反惹人眼目,所以只封到嫔位,也没有谥号,从今往后世上没有杜若。”

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杜若的下颌线明显放松了。

李玙暗自窃喜,总算做对了一桩事,却听杜若冷冷一笑。

“如此一来,我入同罗部之事,也不会给圣人面上抹黑了。”

李玙咽下不甘,轻轻松松冲她眨了眨眼。

“入不入的,你再想想。男人嘛,一时好,未必一世好,难道各个都像我不敢死缠烂打?叫那蛮子缠上才烦呢。”

*************

赶到马嵬坡时已近二更,再度回到这个发生过惊天血案的地方,随侍人等不约而同地抽动鼻翼,怀疑空气中还残留着假杨家的血腥气,才要快马加鞭离去,却听李辅国颤声吩咐。

“在此扎营,明日再进马尾村。”

亲信满头雾水,见他彻夜不眠,独自在火堆前坐了大半夜。

明明密旨是探访圣人遗落在长安的内眷,为何李司马却这般患得患失,近乡情怯——亲信下意识多望了眼,正正撞到他探手入怀,仿佛抚了下胸口,然后飞快地抽出来,面上神情便轻快了。

众人偏离官道插入小路,在一片密林前下马步行。

李辅国官居四品,穿戴深绯小团花绫罗袍,袖口宽大松垂几可曳地,黑鸟皮靴也不合脚,草金带亮闪闪的,往下出溜,跋涉在深及膝盖的草丛中十分艰难,没两步就气喘吁吁。

“司马可要更衣?”

这回带出来的是元帅府才训的新兵,都穿窄袖短打,行动自如。

“荒郊野岭,官服太显眼了,您说差事不好见光,不如换了吧。”

“不换!”

李辅国捞高累赘的下摆,露出被草茎刮擦的素帛长裤,蹒跚着前行。

他向来精瘦,从长安到马嵬坡再到灵武,担惊受怕又殚精竭虑,愈发瘦得面颊都干了,可是两只眼睛灼灼发光,仿佛虔诚僧人终于摸到西来经文时,那种亢奋渴求,决不允许旁人染指的疯狂。

几个亲信对视一眼,不知他跟谁较劲。

待穿出密林,跨过界沟,抬眼只见几个庄稼汉正在平整空地,预备秋收翻晒谷物。田边有郎中支个药摊儿,摊边竹竿挂两行大字:求医问药,在世华佗。那郎中与娘子情谊甚笃,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娘子倒了茶,喂他喝一口,自饮一口。

李辅国眼热,驻足郑重其事整理领袖襟怀,端正幞头,甚至捋了把脚边草叶上的露水抹眉毛。

亲信目瞪口呆,低声询问同僚。

“李司马的眉毛怎么了?”

“是生得有些散乱……”

庄稼汉正挥汗如雨,猛看见个大官站在地头,锄头一扔,就齐刷刷跪下了。

“官,官爷!请教官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小的马尾村村民,从来不曾忤逆皇恩,从来不曾,不曾……”

他本要说不曾顺服于占据长安的叛军,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眼前人还不知道是哪头的呢!

李辅国颇为无奈,想喝令他喘匀气息慢慢说,眼角余光瞟到郎中身边,就见那窈窕妇人恰恰抬头瞧热闹。

乡村野地,这妇人却怪,以单丝罗覆发罩头,那罗极细又透亮,金银线绣了花鸟,影影绰绰遮住五官,长发随便挽个攥儿,垂下一缕在颊边。

虽然看不清面孔,她真爱娇,十月还穿蛇皮绫,摊底露出一角轻盈缥缈的裙摆,晶莹如水波般剔透。

李辅国顿时面露喜色,走到跟前招呼。

“看来我是来对地方啦——来呀!”

他在乡民们悚然惊惧的目光中转身,从亲信手里接过一个精细的木雕盒子,笑容满面地打开机关。

此起彼伏的嘶声响起。

一个个抽屉、夹层、暗格,被李辅国抽丝剥茧般陆续亮出,成百的珍珠、玉石、红蓝宝,乃至翡翠、玛瑙、珊瑚,堆得满满当当。

杜桂堂惊诧不已,知道李玙找上门来了,起身要寻仆固娘子,却被亲信抬起刀鞘摁住。

杨玉的目光从珠宝转移到李辅国身上。

“您走时匆忙,什么也没带,身上穿的定是杜娘子的私房。这单丝罗是她最爱,缭绫虽然贵重,她却嫌丝线浮凸,刮在身上难受——”

李辅国洋洋得意,卖弄着他对杜若的熟悉。

“还有蜜合香,八白散,玫瑰花水,珍珠膏,玉青澡豆……香方虽寻常,不过冰片、云母、麝香等等,可是制作费力。这等乡野地方,要找个阴冷避风的地窖也难,如何制作香丸?更种不出几十斗玫瑰萃取新鲜汁液。杜娘子娇惯,没了这几样东西,定然不肯沐浴。倒是灵武虽然偏狭,却聚集起几位大商户,把堵在西域商路上的货色运来贩卖。您看,这些,还有这些——”

他指着手下们掏出的一只只细木匣子,随意挥手。

“除了方才那盒,粉圆的几颗珠子实是杜娘子心爱,我淘摸了好一阵,其他东西,只要您看得上眼,全归您!”

杨玉微微一笑,仿佛逛街市般,起身顺着一排长长的匣子逡巡检看。

杜若喜欢带机关的玩意儿,从前长安有个木器高手,专在方寸之间变花样,明里是个巴掌大的匣子,实则层层叠叠,能分出十八个细格。

李辅国投其所好,这些东西真送到杜若手里,什么奇珍异宝都倒出来另行处置,先捧着匣子爱不释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揣摩眼前这位的身姿已然如此窈窕,眼眸已然如此婉转多情,不知那位杜娘子风情又有几何?

只有李辅国胸有成竹,看着杨玉神情变幻。

周遭鸦雀无声,杨玉浏览一圈后停下脚步,仍旧站在那盒珍珠前。

日光强盛而温暖,折射出珍珠冰凉油润的独特光泽。

她拈起那几颗粉圆的珍珠在掌心转着看,满不在乎地随口点评。

“圣人怎的忽然这般不解风情?竟成了个蠢物,若儿要他这个人而已,拿这些东西来,倒扫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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