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倘若担当不起靖难重任,有何脸面威逼太上皇退位?”

李倓正义凛然的质疑像一支支冷箭嗖嗖射来。

“江东据长江之险,何等要紧!永王不肯奉旨入蜀,已是反相,若沿江而下,占据广陵、扬子津、瓜州,乃至整个江淮,地域足有数千里,那,那如果圣人能平息安禄山叛军,就是东晋与十六国并立;如不能平息,就是三国鼎立!”

“他身边的人会阻拦的。”杜若突兀地回答。

“谁拦得住?”

李倓皱着眉,不懂她什么意思。

“投奔他那几个人,薛镠、韦子春、刘巨鳞都是志大才疏之辈,好比房琯,专好用兵,却无统兵之能。”

果儿和郭子仪都得提防,行宫里塞满了现招来的山野匹夫,杜若不敢让人听见思晦在永王麾下,略一思索,便朝李倓眨眨眼。

“你跟我来。”

她钻出辉煌的灯火,一头扎进黑暗,转到小厅背后,那一排后罩房顶头有间暗室。李倓没多想,绕着廊柱跟她走了两步,觉得不大对劲。

他猛地一回身,听见咔嗒一声脆响。

“——谁?”

霎时间,两人像被蜜蜂蜇了眼,不约而同地捂住脸。

本该无人的暗室强光大盛,烟雾弥漫,里头人仿佛三昧真火里修炼的神仙,有火光护体,连骨髓都烧的发烫,那场面着实骇人,杜若想避,却定住了一般动不了。

太亮了!

火把浸透了羊油也不能亮到这程度。

李倓挡在杜若前面,虚张五指遮住眼,视线在屋里乱扫,地上七七八八站着几个宫女内侍,手里拿着绳索、布条,竟是要逮人的架势。

为首的宫女人高马大,肩膀又宽又平。

“上回有人报称建宁王随意出入宫禁,唐突内眷,奴婢还训斥了他,没想到今日竟撞个正着。”

“什……么?”

李倓踉踉跄跄后退,撞到杜若身上,便听见偷笑之声,忙跳开。

他脸胀得通红,指着那人道,“你是何人?竟敢污蔑本王!”

宫女别有深意地翘起嘴角,取笑。

“方才难道不是您抓着皇后娘娘的胳膊,硬推她进暗室吗?如果不是娘娘早有安排,奴婢们怎会等在这儿?”

她绕过李倓,盈盈走到杜若跟前,礼数周全地搀扶起她的胳膊。

“娘娘,您受惊了。”

她的口气就像事先真与杜若商量过,李倓按捺住被人陷害的恐惧,眯着眼打量杜若。

“初音啊——”

杜若的神情也很震动,消化掉女装初音的怪异感,很快自嘲地笑了声。

“是本宫糊涂了,浪费了李司马的好意。”

“娘娘还是一如既往,见微知著。”

初音笑了,眼望着杜若,用后背拦着李倓的目光,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香囊奉给她看。

“娘娘绊在这儿半天,圣人可等着急了,既然是一场误会,奴婢不敢多问,还是快回去罢。”

滑溜溜的蜀锦上几个小窟窿,长长短短挂着断线,活像牙咬的,杜若的反感痛苦都挂在脸上,声气儿发虚。

“不是说晚上才——”

“李司马也是估摸着来,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都拿不准。”

初音身着宫女服饰,头上腰上环佩叮当,举止却毫不遮掩,有意无意往杜若脸上瞟,盯着她的眼睛慢腾腾道。

“好比生病吃药,华佗在世也不能一副药就治断根哪。”

初音和李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杜若心里痛的跳,嘴上敷衍。

“行宫地方小,没个总揽内务的人,几道门禁都松松垮垮,确实不成个体统,本宫回去琢磨琢磨,指个人管起来。”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李倓。

“建宁王该谨慎些,往后不要胡乱在宫里闯进闯出了。”

“是……”

李倓像是从她眼里读出了什么,镇定下来,迟迟抬手行礼告退。

初音把手一比,煞有介事地垂了头。

“娘娘,奴婢扶您回寝殿。”

她率领的这帮宫女都壮实,走在静悄悄的回廊上,脚步重的像打更,杜若听得好笑,回头看了眼。

“这几个人身上都有功夫吧?”

几个人肩膀整齐地一晃,重重嗨了声,“走您的道儿!”

“娘娘胆色惊人。”

初音嗓音压得低低的,与她开玩笑,“方才那种火把特别亮堂吧?”

“是什么?”

初音从腰带上解下个小瓷瓶,拔开木塞子递过来。

杜若愈发哭笑不得,李俶的口味实在别致,别的女孩子腰上也挂瓶子,装的是夏日药油,中暑时擦一擦,她就带这些。

“您闻闻。”

一股刺鼻焦臭的味道。

“这东西从地下冒出来,能直接烧,而且水浇不灭,就是烟大。”

她津津乐道,带着点卖弄。

“长安附近就有,大郎那时候勤于练字,嫌徽墨不好,拿这东西在室内烧,把帷幕熏的漆黑,刮下来做磨,果然比徽墨更浓艳,就是一篇字写下来,满屋子臭烘烘地,我就喜欢拿来点火把,一烧起来,半里地都是亮的。”

杜若偏头看她两眼放光的样子,突然问。

“你想往后三十年过我这种日子?”

“嗯?”

初音抬头,目光终于从黑色油脂上挪开,愣了两瞬,然后恢复了往常沉稳老练的模样。这姑娘天生比同龄人成熟,气质不能说是稳重,而是近乎于无耻地坦荡,对于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毫不遮掩,直球硬取。

她目光闪烁,咕哝道,“娘娘,您帮圣人做过的污糟事儿不少啊。”

有些话说出来惊世骇俗,以前的杜若断断不可能轻易宣之于口,但现在,还有什么需要遮掩的呢?

她满脸不耐烦的倦怠相。

“做归做,做完了后悔的要死,你还年轻,能回头。”

初音张着嘴巴看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譬如我真想一脚踹在你腰上,大骂你一顿,大郎来也照样骂他,宫里这些弯弯绕真是没意思,可我方才不得不顺着你的话训斥三郎。”

杜若给她打比方。

“你倘若是我,被人如此作弄陷害,你能忍得住恪守宫规,客客气气?”

“我自然要一脚踢过去!”

初音两手痛快地凌空拍了个巴掌,藐视出尔反尔的杜若。

“我倘若走了,绝不回来,有孩儿也不回来,孩儿寻我也不回来!”

杜若不在的七年中,初音生下了李俶的长子,这个孩子也和其他不宜随军的宗室一道,在成都。

“哦——”

两人已经走到李玙寝室外头,章台带着几个人目光灼灼地等候。杜若忽然驻足,初音脚程快,一下超出两个身位,杜若拽住她。

“如果他要死了呢?临死下旨找你,你回头吗?”

“死……下,下旨?!”

初音的羞涩一闪而过,用一种完全不信又百般期待的眼神看着杜若。

“告诉大郎,我就是这么说的。”

她摁初音留在原地,走到章台跟前雍容一笑,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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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玙的四肢死死捆在床架上,一根毛巾横过牙齿在脑后打结,防止他咬到舌头,障幔扯下来,与被褥乱堆在地上。除了床,其他能搬的家具早搬出去了,空荡荡的房间只点了两根蜡在床尾,那点摇曳的光亮跟初音弄出来的相比,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杜娘子,”

李辅国站在床尾,拨弄李玙冰冷的脚趾,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

“我就向广平王提了两句,你看你,还生气了?”

“你抬举谁我不管,”

杜若推开李辅国的胳膊,“你别碰他!”

她整个的身体语言都充满了厌弃,可李辅国却很享受。

“好好好,你来守夜。”

他俯身查看,李玙双目圆瞪,但是看不见听不见,可恨那面孔扭曲得奄奄一息,却仍然英挺。

杜若满脸泪水,李辅国心疼坏了,仓促地拂了下李玙的眼皮,耐心哄她。

“别哭了,你笑一下,我就给他。”

杜若倏然抬头,像被他锥了心。

其实李辅国知道,杜若不可能屈服,李玙还没到生死关头,她忍耐他,全为最后那一刻救李玙性命,但他就喜欢这么一句句地逼迫,仿佛两人最亲密的那种角力方式,进一点,再进一点,她说不要,他当她要。

杜若还没搬起枕头砸他,李辅国先走动起来,他一动,杜若气焰下去半截,看都不肯多看他一眼,可是他还没玩够。

“哎呀呀,”

他走到门口一回身,像看笑话似的抱臂靠着门。

“我说到做到,杜娘子,给你找个二十年前的李玙。”

“你滚!”

纸包从他手心飞出来,轻飘飘地,落地无声。

杜若白了脸,犹豫要不要卑微可怜地当着他面蹲下去捡。

“这是五钱的量,一气儿减到底他就死了,慢慢来罢。”

他终于走了。

杜若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银刀,抓住李玙脚踝上的麻绳用力割断,不知是不是绑得太久,小腿全肿了,胳膊上也遍布红点。

她贴在李玙胸口呢喃。

“真不公平,你肯拿命换我,我却不能替你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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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诡计多端!”

李俶怀疑地摇头。

“跟你这样说,对三郎不知又是如何承诺!”

初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李司马不也一样?为何你对他就言听计从?三郎向来肯听你调遣,你偏防贼似的防他。”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原来她心里已经这么信任杜若,至少,多过信任李辅国。

两人都气呼呼地不肯说话,却牵着手溜溜达达往回走,灵武街道日益繁华热闹,经过豆腐摊儿,李俶逗她。

“吃了再回去?”

初音冷笑,“我还没说完呢,圣人要是逼你休弃我,我也走——”

“走什么走?!”

李俶腾地跳起来,捏起拳头,一身划清界限绝不与之为伍的气魄。

“你当我和他一般不中用,护不住女人?”

他咬牙切齿。

“我早早就说于你,别走杜良娣老路,跟一个男人,就全心全意信他,别自作主张,以为牺牲了为他好,结果天涯两地,白白受苦。”

初音被他吼急了,梗着脖子反驳。

“杜良娣看似自己走的,其实不和你那石楠小娘子一般,不走也得走?皇权之下,哪有什么自作主张?”

“就与她搭了两句话!”

李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初音,“就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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