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到了明月院,果见长生、翠羽等日常跟着李玙的人都站在院外等候。彼此见了礼,杜若便瞟着长生问。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长生忙回道,“娘子可认识太子院中的杨良娣?”
“自然是认得的。”
“那请娘子快些进去吧。”
杜若越发不解。
进屋看时,李玙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简正看的入神,身上绛红袍衫上拿金丝银线绣的飞鹰,昂首展翅极之轩昂。阳光透过烟灰窗纱滤进来,把他漂亮的黑眼睛染成了琥珀色,越发显得神采焕然,可是眼皮又深又宽,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叫人恨不得伸手替他抹平了。
英芙与张孺人也都盛装,却是各据一张绣墩相对,皆默然不语。
见她进来,英芙忙亲热地笑着招呼,摆出一副妻妾和美的样子,“待选那日杨良娣得罪寿王妃,杜娘子也在的。”
杜若眨眨眼,向李玙蹲了蹲身。
他眼皮子都不抬,垂着嘴角‘嗯’了一声。
英芙便让她坐了。
杜若恭敬地垂着头回话。
“是,那日杨氏曾当着众人指称寿王妃冒籍弘农杨氏。”
“幸亏杜娘子拉住杨良娣,方才解了寿王妃难堪。所以这张帖子,我瞧着还是杜娘子陪王爷去的好。”英芙摇着羽扇道。
张孺人扶了扶发髻。
“太子宠妾灭妻,举止失度,寿王妃的出身嘛,也瞒不过人去。恐怕诸位王妃都不愿亲身赴宴。照说,毕竟是正妃宴请,本当由妾应了这个差事,也免得寿王以为咱们家有意轻慢。”
她顿了顿,见无人应和,只得悻悻把话扭过来。
“不过,既然王妃说杜娘子与杨良娣相熟,倒是两便。”
杜若听得明白,便瞧李玙,只见他撇着眉眼,拷问功课似的问话。
“如寿王妃与杨良娣当场龃龉,你可应对得来?”
杜若笑了笑,撇的一干二净,“自然是殿下要妾如何,妾便如何了。”
英芙听了一怔,笑意凝滞在脸上,暗想杜若几时变得这般锋芒毕露。
李玙登时将眉头一拧,沉着脸呵斥,“好你个杜二娘,淡了你十几日,竟还嘴硬?”
他忽然翻脸,英芙与张孺人皆唬了一跳。
李玙出了名儿的风流浪荡,从未冷脸欺压妇人,对杜若却有些苛刻了。
英芙忙道,“杜娘子还小呢,殿下这么大声干什么?”
杜若却无惊异之色,仿佛在李玙跟前挨惯了硬话似的,缩着肩膀,蹙着眉嘟着嘴,颤巍巍慢吞吞离了绣墩上往下蹲,眼巴巴瞧着李玙,委委屈屈地抹眼角。
“妾即便是笨些蠢些,还请殿下教导。”
张孺人生平最厌弃女娘做出娇弱可怜样儿,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扭脸不看她。
李玙扬手将书扔在地下,双目圆瞪大喝,“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倒是深谙为官之道,点卯上钟,多一毫也不肯做。”
他有意摆郎主威风,杜若老老实实将头埋下,讷讷不言。
李玙越发生气,一脚将地上书简踢的散开。碎木片飞到杜若跟前,她缩了缩身子,膝盖向后蹭,竟似十分惶恐。
李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拔高声音喝问。
“要你何用!”
杜若闻言,圆溜溜的猫儿眼向上一掀,索性破罐子破摔,两腿向后咧,身子向脚跟上一坐,瘫在地上长声哭叫。
“殿下平日里便嫌弃妾小门小户的不大方,今日何必叫妾去与什么王妃良娣攀熟人?须知宴席上男女分座,妾一句两句对答不上,丢的不还是殿下的面子?”
英芙素来知道杜若在家养的娇惯,却没想到她有胆子对着李玙施展,竟公然撒起泼来,一时倒有些措手不及,怔了怔忙连声轻呵。
“地下凉呢,病了不是闹着玩儿的。快起来!”
李玙厉声喝断,“你还心疼她,你瞧她尊上跟前没规矩的样儿!”
“才说你年纪小,越发耍起无赖来了。”
英芙哭笑不得,伸手将她扯了起来,口气便带了几分亲昵,“杜家门户虽低,也是世代官宦人家,杜伯伯视她如掌上明珠,从没受过丁点儿委屈,才养出这么娇滴滴的小娘来。殿下素日怜香惜玉,怎的今日这般暴躁?”
杜若接了侍女递过来的帕子在脸上七七八八抹着,声音哽咽。
“那杨子佩难道是个好相与的?从前在学里便仗着她的公主嫂子飞扬跋扈,如今做了太子的房里人,看妾必是吊着眼角的,妾何必去惹她白眼?”
英芙素来知道子佩与杜若极要好,而且子佩那个性子,但凡有人肯拿好话捧她一句半句,卖了她她还笑嘻嘻数钱呢,哪里是杜若的对手?杜若指她托辞,分明是偷奸耍滑,不愿意听李玙差遣。她嘴角一抽,忙低了头以防笑出来。
李玙连连跺脚,也不与她分辨,只向英芙抱怨。
“她与那两个一般是宫闱局一层层选上来的,人家做得王妃、良娣,怎的偏她上不得台面?本王当日真是看走了眼了!”
杜若将腿一蹬,口气虽是嘀咕,声量却一点也不小,简直是与李玙打擂台的架势,叽叽咕咕喊起来。
“殿下若肯许妾个名分位次,妾自然上的台面!如今不尴不尬的,妾便是脸上挂得住,腰里也是软的呀!”
她越说越僭越,用词粗俗,惹得李玙暴怒,抬手砸了茶碗向英芙责问,“你听听她满嘴里都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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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撒气道,“今日殿下不给妾明说个章程,妾,妾绝不去!”
英芙再想不到她在李玙跟前竟是这副光景,活脱脱是个养坏的熊孩子。需知女人这般胡搅蛮缠,断断收服不了李玙,她不由得嗔怪。
“吃场酒席罢了,又不是叫你去做文章、分贤愚,要什么章程?”
张孺人早打听得两人生了嫌隙,只不知究竟何事,今日亲眼目睹,便知道必是杜若小性儿惹了李玙的脾气上来。
她眼中掠过得意神色,跟着假意劝说,“哎呀,罢了,也难怪杜娘子畏首畏尾,毕竟出身低了些,一头是正妃,一头是太子,都开罪不起。”
杜若瓮声瓮气地点头。
“就是呢,还是孺人明白妾的苦处。”
“妾便细细说与你,免得替王爷招祸事回来。”
杜若忙抬手抹了抹眼角。
“是,妾谢过孺人提点。”
李玙的眼神跟着杜若一起落在张秋微身上。
她纤细的手指划过胸前垂落的水精珠缨,停在金花托上把玩,指甲和水精珠的盈盈粉色交相辉映,衬得她略显清淡的面色生动了几分。
“鄂王、光王依附太子,所以鄂王妃与咱们王妃虽是至亲姐妹,走动却少;郯王平日也爱和太子玩耍,却算不得太子党;再有,坊间传闻寿王已有夺嫡之心。至于咱们王爷嘛——”
她言语分明意有所指,“但求独善其身,谁也不得罪。”
李玙闻言挑了挑眉。
英芙轻笑出声,入府年余,还没见过张孺人在李玙跟前着意表现,今日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李玙不置可否,温言向英芙道,“你多看顾些杜娘子,莫要人前失礼。”
英芙忙笑应了。
飞仙殿。
长安历年暑热难耐,因此兴修兴庆宫宫宇之时,李隆基特意令人减少梁柱,扩大窗棂。视野开阔之外还能得通风之妙。其中飞仙殿专为惠妃所筑,台基垫高达五丈,人在室内,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碧草宫墙尽收眼底。
咸宜穿着一袭深碧色修身竹叶裙临窗而立,雪肤明眸,清爽的像一湾湖水,盛暑之中显得格外宜人。
自有孕后,咸宜唯有腹部隆起,腰身面容几无变化,从身后看还似少女一般。
惠妃倚在她身后软榻上,穿着一袭石榴红醒骨纱制的薄裙,举着一把象牙柄小扇子轻扇。
“身段好歹还像我。”
咸宜含了一缕矜持的笑容凝眸远望,见苍穹无迹,龙池上荷叶田田,水波粼粼如金,微笑道,“阿娘难得夸儿。”
“不夸你夸谁?”
惠妃半是满意半是欣慰,且笑且叹息。
“安排绡兰去阿瑛院中,一来激发他思母之苦,越发恼恨你阿耶。二来教导子佩争宠手段。如今搅和的太子院天翻地覆,连宗正寺都上了密折,诉太子之过一十八条。真没想到,我的咸宜,竟是个女中诸葛。”
咸宜回身展颜轻笑,伸出食指摇一摇,凤眼微睐。
“阿洄自幼与二哥交好,这些时又常在一处玩耍,阿耶都是知道的。宗正寺密折指责二哥宠妾灭妻,流连平康坊,连阿洄也骂在里头。所以,由阿洄出面向阿耶密告二哥有怨怼之心,阿耶焉能不信?”
圣人独揽乾坤,将皇子们圈养在十六王宅,连京官都不认识,更何况镇守边关的节度使们?所以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所谓储位之争,不过是兄弟之间关起门来的小小风波,与寻常乡间富户别无两样。
惠妃看透此节,虽有夺嫡之心,却并没有前朝妄图插手朝政的后妃那种独行险路的战战兢兢。
——只要能拖太子下马,雀奴必定可以脱颖而出。
然而此刻,放出眼光看看,咸宜志在必得的模样却是极似太平公主当年。惠妃略一愣神,心下微动。
圣人给自己起小字阿瞒,是因为崇尚曹操铁腕,文才武略皆胜过时人良多。阿瞒常说则天皇后天纵英才,极之英明睿智,所以他虽然恨她颠倒乾坤夺走李家天下,每当遇到难事时又总会想:如果则天皇后还在,会怎么处置呢?
也正因为阿瞒有意无意的宽纵,坊间也好,朝廷也好,对则天皇后的反思追忆一浪高过一浪,甚至出现了韦氏族学这样的机构,公然宣称教养女郎亦是于国有功、于千秋万代有利的大好事。
可是对惠妃来说,则天皇后主政的时期,就几乎是噩梦了。
当不满十岁的武骊珠初次进入大明宫时,则天皇后已经年界七十,老迈昏庸,鬓发皆白,日长悠悠贪睡,行为糊涂莫名,对待孙儿孙女像对猫狗,有事时扒拉到一边,闲来无聊就逗弄着玩耍取乐。
骊珠的堂姐妹乃至姑妈姨妈们被随意指婚,有时甚至是出于恶意的耍弄,偏要将互生情愫的男女拆开,或是把彼此厌弃的绑在一起,似乎少年人无望的泪水能带给她莫大的快乐。
那时候骊珠总是不由自主的从内宫疯跑出来,躲在宣政殿的屏风后头,巴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后来睿宗李旦继位。他的朝堂上,位次最高的女人变成了太平公主。
她大权独揽,既有杀伐不驯服臣子的决断,又有勾连权臣文士的耐心。惠妃虽然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全靠运气扛过多次政变,却还记得当年太平公主傲然站在李旦身后,面目沉静自信,有条不紊发号施令,掌控整个帝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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