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之鞭》
1987年4月29日星期三多云转阴
赵梅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尽管心事重重,依旧早起为一家三口准备了简单而可口的早餐,并分别叫醒了柳鹤亭与柳依,三人落座后的气氛略显尴尬,进餐期间除了赵梅劝两人多吃点这样例常的话外,父女二人谁也没吱声,好像昨晚的事情就在这种沉默中消失似的。
吃完早餐,赵梅开始收拾碗筷,柳依起身帮忙,柳鹤亭却阻止了她,让她坐下,柳依这才意识到,该来的事情终究不会悄悄遁走。
“昨晚考虑的结果如何?”柳鹤亭没有任何铺垫。
“爸,即使有人知道了我们谈恋爱的事情,也不应该成为我俩掐灭对彼此感情的理由,而且,再有几个月我俩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年龄对我们而言也不再是限制。”柳依其实对父亲还是抱有幻想,还是奢望能说服父亲。
“如果你们从大学开始谈,我也许真不会多说一句,可你们现在还只是高中生,而且还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你想过对你可能造成的后果吗?你想过会给自己的父母带来什么影响吗?”柳鹤亭也没想到,一向柔顺的女儿在冷静了一晚后,居然还是违抗父母之命,心中不免怒火上窜,手指敲着餐桌继续说道:“你要记住,咱们不是普通百姓家庭,要脸、要体面!”
“你让我俩断了,到底是为我好,还是为了你们的面子?”
“这分得开吗?你以为你在外面受人喜欢,仅仅是因为你性格好、形象好吗?不要太幼稚,那更是因为他们知道你的爸爸叫柳鹤亭,你属于柳家,维护父母就是维护你自己。”
柳依长大第一次觉得父亲有些陌生,父亲在外包括对母亲虽都有些严厉,可对自己一向还是慈爱有加的,而父亲所谓的要维护柳家脸面的话,更是让她心生反感,她不想再跟父亲争辩下去,起身往门外走去。
“站住,你就以这种方式与我对抗吗?”柳鹤亭此刻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她从未与父母说过重话,也从未在大事上违抗过父母,更准确地说,没违抗过自己,在家里家外都是一派淑女形象。
柳依感到了父亲的震怒,终究没敢再走一步,呆呆地站在了原地,赵梅赶紧过来打圆场,把柳依拖回来按在了沙发上,回头转向柳鹤亭。
“老柳,依依还是个孩子,你也不怕吓着她。”
柳鹤亭稍稍收缓了一下情绪,转而向赵梅发出指示:“你这几天就不要去上班了,在家里好好陪着她,让她在家学习,书本我会安排学校送过来,直到她想通了再让她回学校。”
柳依明白,自己是真得不可能走出家门了,只好憋了一肚子气回自己的卧室去了,临到中午,学校真派人把书本送了过来,她哪有心思学习,连母亲做的午饭都一口没吃。
柳鹤亭可等不及柳依回心转意,现在高考在即,不可能把柳依一直困在家里,既然说服柳依这条道走不通,他转而选择收拾刘向龙这条路,当然,他自己不会出面,昨晚他早就想好了解决刘向龙的人手--姜纯良,边城市一中校长。
姜纯良自昨天下午就坐立不安了,与柳鹤亭一样,他也收到了那封周六发出的信,这封信就像一把匕首一样插进了他的胸膛,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他隐隐感到,不论他如何处理,恐怕就会给自己人生留下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只能幻想,这封信只有一封,没有其他人收到,这样他就可以做鸵鸟,当作从来没收到过这封信。
这封信中涉及到的两个人:刘向龙和柳依。刘向龙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他任职一中校长以来,唯一看到能考上北大清华这样顶尖高校的好苗子,也就是刘向龙了,而自一中建校以来,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考上了名牌大学的末流,而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只要刘向龙发挥正常,清华大学对他而言,将不再仅仅是个名字,而将是烙在他刘向龙一生中的金印,这无论是对刘向龙、姜纯良还是一中乃至边城市,都将是巨大的荣耀。姜纯良没法不对刘向龙给予厚爱,当然,其中也不乏他与刘向龙的渊源,这层关系仅存于他自己的内心,学校其他人根本不知晓,或许别人很难理解,刘向龙这样一个普通电厂女职工的孩子,何以拥有这样的高智商,只有姜纯良清楚,刘向龙有怎样优秀的一名父亲,姜纯良心中常用“虎父无犬子”来感慨,刘向龙身上那股聪明劲儿和敢作敢为的性格,完全是乃父之风。在学校,姜纯良尽各种可能为刘向龙提供便利条件:他在班里的座位周围都是年级排前几名的学生,便于平时学习探讨和切磋;知道刘向龙家庭困难,为了保障他的营养,特意为他做了一份小灶,营养甚为丰富,食堂师傅早就认识大名鼎鼎的刘向龙了,每天提早为他准备好饭菜,当然量并不大,不然太过显眼,无论刘向龙打什么饭,都会悄悄地把小灶的饭菜加进去;从别的地方搞到什么好的教学材料,都会第一个给刘向龙。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同时为了让刘向龙有一个良好的学习和休息环境,特批刘向龙可以不住学生宿舍,而是为他在办公大楼里设了一个单间,那本是存放杂物的地方,刘向龙觉得这样太特殊化了,开始并不接受,班主任、年级主任、姜纯良轮番上阵给他上课,中心思想就一个:他能否拥有良好的学习和休息条件,事关集体荣誉。刘向龙只好妥协,所以高二以来他在学校就是单住。
柳依,同样是姜纯良重点关注的对象,原因只有一个:她的父亲叫柳鹤亭,现任江湾区区长,目前在校生中父母官职最高的一位。对柳依的学习,姜纯良并没什么兴趣,她仅仅只是排名上游而已,正常发挥,最多也就能考上个普通本科。
现在这封信中指控这两人有恋爱关系,并明确两人偷食禁果,连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姜纯良大体还是偏于相信前一条指控的,这两人确实具备相互吸引的基本条件,但对于后一条指控,他则是持怀疑态度,写信人怎么能知道别人如此隐私的事情,他猜测很有可能是写信人心怀嫉妒捏造的。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写信人既然能寄信给他,就难保不会把这封信寄给别人,如果信中所说全部属实,按照校规,他就必须严厉处分刘向龙和柳依,而对两人,一个他不忍,一个他不敢。
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在收到这封信的昨天下午,他把它锁进了办公室的抽屉里,叫人把刘向龙班主任叫来,装作若无其事地了解一下班上几名重点学生的近况,班主任也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只好把班主任打发走了。
当晚,他特意没走,待刘向龙下晚自习后,以闲聊的方式试探了一下情况,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他感觉到了刘向龙有些心神不定,只不过当时他还不知道,刘向龙的不安情绪是因为柳依晚自习中间走后再也没回来。
今天早晨,姜纯良按时来上班,心中仍在思考如何处理那封信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姜校长吗?我是柳鹤亭。”
这大概是姜纯良最不愿意接的电话,这通来电就像一道催命符。他与柳鹤亭虽曾相识,然而并没有什么交情,近年来工作上更是没什么交集,生活中也没任何来往。此时柳鹤亭打来电话,定是与柳依刘向龙有关。
“柳区长,您好。”尽管对方比自己小十多岁,姜纯良口气仍是毕恭毕敬。
“姜校长,多年不见,一打电话,还是给你添点麻烦,首先替柳依请个假,她身体不太舒服,这几天可能要在家休息一下,昨晚她请假时走得有点匆忙,劳烦你找个人帮她收拾一下书本送到我家,家里地址你记下。”
姜纯良急忙拿出笔,记下了柳区长的家庭住址。
“另外,我找你有点私事,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还得劳驾你到江湾区政府来一趟。”
“没问题,您什么时间方便?”
“如果你没特别要紧的事,现在就过来吧。”柳鹤亭口气虽说客气,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
姜校长叫手下把书本送往柳区长家后,马不停蹄骑上自行车赶往江湾区政府,边城市地处山区,城市道路颇为崎岖,近六公里的路姜纯良愣是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难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到时他已是浑身湿透,一来是累的,二来是紧张。
柳区长早已在办公室等他,知道姜校长马上即将到来,他吩咐秘书,一个小时内没什么急事不要打扰他,两人已十余年未见,但他仍旧像故友一样热情地招呼着姜校长:“纯良,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风度翩翩。”
“柳区长您过奖了,还得向您学习。”姜纯良倒不完全是客套话,文w革时期两人初识,柳鹤亭当时才二十多岁,可已是造反派头目,并很快混上了江湾区革委会副主任,文w革后作为造反派出身的人,柳鹤亭受到了冷落,甚至一度要把他赶走,可他很快就攀上了时任边城市新任革委会主任,又重新得到了启用,并在短短几年以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当上了江湾区区长,柳鹤亭这种能伸能屈的性格和高超的政治手段,让年长十几岁的姜纯良自叹弗如。
一阵寒暄过后,柳鹤亭奔向了主题。
“这次请姜校长过来,是有个情况跟你了解一下,我女儿柳依,目前在你们一中读高三。”
“虽然您从来没向我打过招呼,但我知道柳依是您的女儿,这孩子在学校一向表现良好。”
“柳依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可年纪毕竟还小,不满十八岁,辨别善恶的能力还是欠缺,我听说她有个同学叫刘向龙。”
“他俩同班,我听他们班主任说刘向龙特别聪明。”
“小男孩聪明哪,心思就容易活泛,动些歪心眼、花言巧语哄骗小姑娘就在所难免,有人告诉我,他现在就以谈恋爱的名义与柳依走得很近,这算不算流氓行为哪?如果发生严重的后果应该由谁负责?我不知道作为学校怎么看待?应该如何处理刘向龙这种行为?”
这哪是征求意见,分明是表达不满与威胁,话中承认了刘向龙柳依的恋爱事实,甚至隐约暗示或许知道他俩进展到了何种地步,但并没敢完全说清楚,毕竟这对一个未成年少女的父亲来说,实在是脸上无光,更何况这名父亲还是他柳鹤亭。柳鹤亭的不满,姜纯良也并非不能理解,护女心切嘛,如果柳依换做是自己的女儿,他估计也有扇刘向龙耳光的冲动。但从话中他感觉到,柳鹤亭应该不知道自己手中也有一封同样的信,这样也好,免得柳鹤亭难堪,如果柳鹤亭知道自己也知晓了柳依的丑事,对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事,柳鹤亭的难堪就是他姜纯良的罪过,难保柳鹤亭以后不会为难自己。
“柳区长,您说的这个情况,我回去一定严查,如果情况属实,我保证让刘向龙以后远离柳依,绝不会再给她和您带来困扰,您看这样如何?”
“如果仅是他自己的口头承诺,我看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总不能开除他吧?”
“流氓行为坐牢也是应该的,这几年因为流氓罪枪毙的也不是少数,开除应该都算法外开恩了吧。”
听到柳鹤亭要自己开除刘向龙,他并不意外,柳鹤亭做事一向以狠著称,这种事情本就可大可小,如果按照柳鹤亭所说的,刘向龙属于欺骗小姑娘的流氓行为,开除他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如果换做别人,姜纯良也就认了,他也不想得罪柳鹤亭,可这个人偏偏是刘向龙,他寄予厚望和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人,他准备向市教育局献礼的人,所以一时他也不知如何应答了。
“是不是你不忍心了,我听说那个小男孩学习成绩特别优异。”
“他从高一就一直是年级第一,这倒是其次,最主要的他终究是个孩子,偶尔难免不成熟,但如果开除了他,哪所学校也不能再要他了,他上大学这条道不就堵死了吗?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有些重了点?我知道柳区长您也是惜才之人,也会原谅一个孩子犯下的错误。”姜纯良的话对柳鹤亭而言,多少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内心想保住刘向龙的念头不由自主地驱使了他。
“那你想怎么办?”柳鹤亭问道。
一听这话,姜纯良觉得有门,迅速提出了一个他刚才急中生智蹦出的想法。
“您看这样行不行?回去我就找刘向龙谈,您放心,我一定亲自和他谈,让他答应不再打扰柳依,当然,就像您说的,他的保证不能完全作数,我会把刘向龙调到别的班,在学校我肯定不让他跑出我的视线,掐断他与柳依一切的接触机会,周末放假的时候哪,我以辅导他的名义把他接到我家吃住,这一点我也会给他家长说明,取得他家长的谅解,不瞒您说,我跟他家长还是有些交情的,所以问题应该不大。”姜纯良撒了个小谎,他并不认识刘向龙的母亲,不过他打定主意,虽然这么做看似挺滑稽的,但今后无论如何都要把刘向龙绑在自己身边,反正离高考也就两个多月,放假的周末屈指可数,不就牺牲九个周末嘛,高考一结束,这事再怎么发展,柳鹤亭也找不到自己身上来了,再说,这事说到根儿上,柳鹤亭不还是担心这事传扬出去丢人嘛,只要把事情控制在目前的范围内,不也就消除了他的疑虑了嘛。果不其然,这话说到柳鹤亭心坎里去了,他也不想过分为难姜校长,毕竟都是仕途中人,又没什么过节,多少都会给彼此留点面子,于是他同意了这个提议:“好,姜校长,希望今天下班前你能给我答复。”
一个老谋深算的中年政府官员,一个并不精于世故的老年教育系统领导,以相对放松的情绪握手告别,他俩似乎都相信,事情马上将以他们设计的方式解决,尤其是柳鹤亭相信,孙猴子还是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可他忽略了一点,青春的躯体里栖息的注定是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成年人世界里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往往就是被少年人用来蔑视和挑战的。
姜纯良返回学校时已近中午下课,他守在了刘向龙的教室门口,下课铃一响,刘向龙就拎着饭盒出来了,姜纯良摆手把他叫过来,老师和同学们也都不见怪,姜校长对刘向龙的偏爱在校内是人所共知的,大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跟着姜校长进了他的办公室,刘向龙心中有些纳闷,尽管姜校长好不掩饰对他的重视,也偶尔把他叫到办公室聊聊,但跑到教室门口去蹲候他却还是第一次。想到柳依昨晚走后至今未归、昨晚姜校长与自己的貌似闲聊,刘向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姜校长对他的态度一向和蔼,这次也不例外,或许这次更和蔼一些。
“向龙,听你们班主任说你近期学习成绩很稳定,你也知道,学校上上下下对你都寄予厚望,你很有可能创造一中的历史,所以我不希望有些事分你心,这样才能在高考中有良好的发挥。”
“校长,这几年您和各位老师对我都挺关照的,我也没少吃小灶,比起其他同学,我的学习环境优越太多了。”
“对你的关心,其实不仅仅你成绩优异,也是因为你是个特别懂事、懂得感恩的孩子,这也是老师们对你一致的评价,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哪。今天找你来,不是以校长的身份,而是以长辈的身份,有件事哪,想跟你了解或者说商量一下,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长辈说句实话,好不好?”
话至此,刘向龙模糊感觉到这事应该与柳依有关。
“你是不是与柳依关系特别近,或者说,你俩在谈恋爱?”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向龙猛地心头一缩,他本以为两人做事谨慎、机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姜校长的话直击要害,让他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被人揭穿了一样。
“校长,我没耽误学习。”刘向龙的回答里多少还是透着心虚。
“向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我也不必多说,柳依的家庭情况想必你也是了解的,你俩往前走得太远了,这对你和柳依都不好,只想劝你一句,无论你俩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到此为止吧。”
“姜校长,我非常尊重您,也非常感谢这几年您给我的关照,可这件事上我没法听您的。”
“哦,为什么?”刘向龙回答地如此迅速干脆,让姜纯良有些措手不及,可一细想,刘向龙的拒绝又不完全在姜纯良的意料之外,别看这孩子仅仅十八岁,可他的骨子里那股硬气与他爸爸如出一辙,姜纯良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爸爸要但凡要是稍微懂得退忍,也不至于冤死在狱中,要是换做任何一个学生如此撅他面子,姜纯良肯定心里蹿火,可当这个人是刘向龙时,他还是有点耐心听听这回绝背后的理由。
“根据校规,高中生在校期间确实不能谈恋爱,但我和柳依确实是两情相悦,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所以我们选择了隐瞒,既维护了校规的尊严,也尊重了我俩真实的情感,这是两难之下相对两全的选择。”
“但现在你们的情况已经不再隐秘,就已经不仅仅是你俩的私事。”
“即便公布于众,说到底也是我俩个人的事,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向龙,你怎么能说没伤害到别人呢?你不知道柳依的家庭背景吗?这件事如果传到他父母的单位,你让他们在单位怎么抬得起头来。”
“谈个恋爱怎么就让他父母抬不起头来,任何纯真的情感都应该被尊重和祝福,哪怕它有违一些现时不合理的规定。”
“你俩仅止于谈恋爱吗?有些话非得让我挑明吗?告状信都寄到我这儿了,你俩早都突破了应有的底线,时间地点都明明白白,上周六在你家发生了什么,你应该还不至于忘了吧?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你让她一个姑娘怎么面对同学、老师?让她父母如何面对身边的亲戚、朋友和同事?”
刘向龙终于明白,上周六晚上居然有人偷听,他瞬时就像那个被小孩叫喊着没穿衣服的皇帝一样,羞得满脸通红,恼怒之中顶了一句:“发生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只是遵从了彼此真实的意愿。”
“你可别忘了,严打还没过去,迟志强进去还没几年,现在还没放出来,朱德的孙子朱国华都被枪毙了,你这种事,说你诱y奸少女也不为过。”
“那随便。”刘向龙扔出了一句硬话,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姜纯良没想到谈话居然到了这种地步,他恼怒地把一支钢笔狠狠地砸向办公桌,骂了一句“混账”。可骂完之后,他并没有给柳区长回话,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后续如何处理此事。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也觉得有些话说得不太合适,难免激起少年人的叛逆心,所以还是决定下午寻机再找个时间约刘向龙谈一次,毕竟柳鹤亭给他留的时间太短。
下午,他觉得自己彻底平缓了情绪,就让刘向龙班主任把刘向龙传唤过来,刘向龙班主任听到这个命令时,心想校长也太宠刘向龙了吧,一天召见两次啊,可当他兴冲冲地向刘向龙传旨时,只听到三个冷冰冰的字“我没空”,班主任惊得下巴掉了下来…..
刘向龙绝对不是负气之语,虽然他才刚刚成年,可早已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饱读西方哲学的他,无限崇尚自由意志的表达,内心并不认同“个人意志必须服从全局利益”的传统观点,尽管这种观点在中国社会才是正统,因此他认为此前隐瞒恋情已是自己对现实做出的妥协了。当姜校长毫不留情地掀开这层纱布时,他觉得不如索性趁机将恋情公布于众,至于偷食禁果这事,说实话,他是有些心虚的,这种心虚更多来自于他不知道这事发生后柳依对自己的态度到底有没有变化,但他同样不认同姜校长以此要挟自己的做法,在他看来,姜校长的说辞纯属情感和道德绑架,他打定主意不再与姜校长就此沟通。
姜纯良看着前来汇报的班主任一脸不解的样子时,他已然明白了结果,听完班主任的汇报就摆摆手让他走了。姜纯良的内心彻底灰暗下来,本想着轻易能解决的问题却变得如此棘手,尽管此前他对刘向龙的态度极为不满,可一想到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姜纯良的心就很难硬起来。从根上讲,他终究算个厚道人,早年他不是没动过从政的心,可文w革中见到的人性之冷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仕途的钻营,就转投了教育事业,希望尽可能少参与些有违本心的事情,可这件事,又把他推向了自己既畏惧又不擅长的领域。
无奈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给柳鹤亭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的失利,柳鹤亭在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像上午一样,让他来江湾区政府商量此事。
姜纯良带着沉重的心情,又骑着那辆二八式凤凰牌自行车,赶往了柳鹤亭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感到这条路竟如此漫长,甚至盼望永远也不要到达。这次他骑行了很长时间,赶到时已临近傍晚,太阳正在逐渐收回它对人类一天之中最后的恩泽,远处的独秀峰托着一团火烧云,灿烂如画,望了一眼绚烂的火烧云,姜纯良却感觉就像一勺炙热的钢汁浇在心头,烧得扎心。人大概都是这样,同样的景色在不同的心境下观看,感受迥然不同,如果在往日,面对此景,他或许心中会生出“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这样的诗情画意。
区政府已经正式下班了,除了门岗几乎没人,秘书见柳鹤亭没走也就乖巧地陪着,柳鹤亭却说工作已经忙完了,自己就是想多呆会儿,休息一下再回家,就这样把秘书打发走了,当姜纯良到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就剩柳鹤亭一个人了。
一天内见两面,彼此自不必有任何寒暄了。
“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小孩,他并不领你的情。”
“结果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也正常,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难免年少气盛,或许再给他点时间,冷静下来就好了。”
“姜校长你对他还真是有耐心,不过我没那么多时间让他冷静了,如果不立即掐断他俩的关系,再出点什么意外传到学校,你让柳依怎么在学校呆下去。”
“柳区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他调到二高,二高的吕校长肯定愿意,以他的学习成绩,哪个学校不抢着要,这样才能把他俩分开,如果这样可行,我也愿意忍痛割爱。”
“恐怕不可行,这种做法治标不治本,没法彻底掐断他俩的来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这么维护他?”
“只是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而且年纪还小,对他应该多些包容。”
“真得那么简单吗?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也没闲着,又花了点时间了解了一下这个刘向龙,他爸爸好像叫刘仁基,我想这个名字姜校长你应该还没忘记吧,这才是你一直护着他的根本原因吧,怎么,想通过照顾他买个心安?”
柳鹤亭的语气风轻云淡,可句句都像毒刺一样扎在了姜纯良的心窝,刘仁基这个名字是他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抹不去的痕迹。他俩曾是化物研究所的同事,刘仁基专业能力强、为人古道热肠,几年相处下来,与姜纯良结下了友谊,随着文w革如火如荼地进行,刘仁基越发表示看不明白,年轻的他没管住自己的嘴,私下与同事说过一些不满时政的话,当然也包括他视为朋友的姜纯良。姜纯良出于善意提醒他别乱说,但挡不住别的听者中总是不乏有心人,就把刘仁基举报了。正好赶上林lin彪叛逃事件,有些当权者趁此机会急于立功表现,刘仁基就很荣幸地被抬升到林lin彪埋在基层的反党分子这样的高度了,虽然林lin彪永远不会记得,自己何时与刘仁基这个小虾米牵上线的,但这并不妨碍刘仁基被重视,重视到了进监狱的地步。当权者鼓动同事揭发刘仁基,其实这种事根本不用鼓动,在群魔乱舞的时代,奸佞小人纷纷像浇了粪的麦苗,蹭蹭地钻出地面,一颗颗狂欢的心早恨不得把别人剥皮实草了,一份份举报材料纷至沓来。姜纯良本不想参与,可某些关键领导一再找他谈话,甚至威胁如果他不举报,要把他也列为刘仁基同党,反正单位都知道他俩走得近,为了自保,姜纯良在无奈之下,也提供了一份所谓“刘仁基叛党”的材料。而任专案组组长的恰好是时任江湾区革委会副主任的柳鹤亭,姜纯良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柳鹤亭,初次见到柳鹤亭,姜纯良心里就很紧张,柳鹤亭当时才二十出头,比自己小十多岁,可柳鹤亭短寸头下的一双直逼人心的双眼,让姜纯良有股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毫无年长者的心理优势,那事之后两人再无交集,从此姜纯良也不想跟他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姜纯良没想到刘仁基性格异常刚硬,对所有的指控一概否认,这种态度激怒了专案组,多次审讯都对他下了重手,多次的酷刑后终于在一次审讯中致其死亡,专案组也有些慌了,最后合力以心脏病突发为由掩盖了此事,刘仁基老实的妻子也就是刘向龙的母亲,万般委屈之下接受了这一说法,她一个普通妇女,在那种政治环境下,又能如何哪?姜纯良却对此极度愧疚,虽然他不是主谋,仅仅是众多同事中揭发刘仁基的人之一,可他始终认为自己也是个凶手,不过由于在单位之外,他与刘仁基并无私下往来,因此刘仁基的妻子并不知道姜纯良的存在,更遑论当时才两岁多的刘向龙了,母子两人自然也不会把姜纯良列为仇人,当然,至此,刘向龙也并不知道父亲的真正死因,只因为母亲出于对他的保护,对他说了善意的谎言,其实她并不知道刘向龙一直对此心有疑虑,他从已经去世的爷爷那儿隐约听说过一些模糊的信息。
文wen革中权力斗争中的种种丑相和刘仁基之死使姜纯良心灰意冷,也渐渐让他放弃了“优而学则仕”的思想,文wen革后他就设法离开了化物研究所,转而投身他认为相对更为简单的杏坛。三年前,刘向龙出现在新一届高一生队伍中,让他眼前一亮,惊异于刘向龙的聪慧之余,通过私下的了解,知道刘向龙就是刘仁基的儿子之后,他对刘向龙更为照顾了。在别人看来,姜纯良不过单纯地想利用刘向龙的优异成绩,为自己积攒政治资本而已,只有姜纯良自己清楚,他面对刘向龙时的那种复杂情感,也就难怪柳鹤亭的话一下子就能刺痛了他。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这小孩混好了,我想以他如此优异的成绩,混好的可能性太大了,而且说不定地位不在你我之下,在有能力之后,你觉得以他的性格,不会追查刘仁基当年事情的真相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自己并不是主谋,也无意真得加害他爸爸,可你觉得站在他的位置,他会理解你吗?他会放过你吗?永远不要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能力越强的人报复起来越可怕,而现在的他只是有这个潜力,至于能否将这种潜力变成为一种能力,就全看姜校长你的了。”
柳鹤亭说的这一切,姜纯良不是没考虑过,可是通过这几年的观察,姜纯良看得出刘向龙与他父亲刘仁基一样,虽然性格刚烈、恩怨分明,但同样都是本善有包容心的人,即便日后知道了姜纯良在自己父亲之死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那时候的刘向龙能更成熟、理性地看清自己当时的无奈,更何况柳鹤亭有一点说得对,自己并不是主谋,有没有自己的揭发,刘仁基的结局都不会改变。只是姜纯良也明白,柳鹤亭讲这些话的目的只有一个,逼他做出决断,对刘向龙痛下杀手,其实柳鹤亭内心更怕刘向龙未来可能的报复,毕竟他才是刘仁基专案组的组长,对刘仁基之死负有最直接、最重要的责任。柳鹤亭现在已经是赤chi裸裸地威逼了,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如果他对刘向龙仁义,就休怪他柳鹤亭对自己既不仁也不义。在良心与利益面前,姜纯良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后,不得不再一次选择了后者,柳鹤亭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随后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两个人一番密谋,一个针对刘向龙的计划出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