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回到沈府自己房中,虽然解除了明日的后顾之忧,但也心中不喜,觉得有些晦气,正准备梳洗睡觉,突然听到外面院子传过一阵脚步声,听这脚步声乃是府内一个管事。

管事小心地敲了一下门,低声道,“二公子可曾睡下。”

“怎么了”沈方平淡地回道。

“老爷和大管家在后堂议事,老爷让小的知会二公子,若未曾睡下,便到后堂一叙。”

沈方心知沈林从矾楼回来了,而且办的必然不顺利,便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来到后堂,一进门,便见到沈括、沈冲、沈林三人的神色便有些不对。

“爹爹,可发生了什么变故”

“让沈林说吧。”

“二公子,这师师姑娘确是英娘不假,只是英娘已经失忆,老奴担心惊动了英娘、弄巧成拙,便没有相认。”沈林先将李师师之事交待清楚,然后才爆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在矾楼,我看到一个旧人,乃是前主人多年前救下的一名伙计李大路,王老爷待这李大路不薄,不仅救了他的性命,还委以重任,后来干脆任命他担任掌柜。那次回湖州,这李大路与我们同行,我亲眼看到他被砍倒,想是死的不能再死,却不曾想到,今晚在矾楼看到他生龙活虎地饮酒作乐,浑身哪有一点伤痕。”

“而且,他已改名为赵有规,这赵有规乃是京城这些年突然冒出的富商,王老爷的产业便被赵有规全部盘了下来。若是李大路只是侥幸未死,为何更名易姓,来夺取王老爷的家产,他分明就是心里面有鬼,我怀疑那所谓二龙山的劫匪,便是此贼勾结。”

沈方皱着眉头听完,“这李大路可曾认出英娘”

“应该没有,英娘模样变化甚大,若不是二公子提醒,老奴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李大路一向在外面经掌店铺,并未见过英娘几次,更不知英娘的闺名,所以他不太可能认得出英娘。不过老奴看到这李大路似有倾家荡产将英娘赎身之意,今晚给英雄的赏红以此人为首。”

沈方冷哼一声,“那李大路可曾认出你”

“没有,老奴没有近前,而且老奴已经破相,谅他认不出我来。”

“不可大意,林叔,你身中刀伤,那人若真是李大路,必然心中有鬼,见到你已破相便会提防,你虽然没有近前,只怕已经引起他的警觉。”

“那如何是好连夜报官吗”沈林问道。

“可惜并没有什么证据,就算报官,也未必会有用。”沈括倒是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把李大路拘拿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些天,因沈方到处惹事生非的原因,他已经到了朝野的风头浪尖之上,若再闹出这么一出风波,只怕在官家心目中也会嫌沈家仗势欺人,认为自己恃宠而骄。

“何必这么麻烦,把他捉过来便是,如查证属实,直接便打杀了。”沈方打了个哈欠道。

“胡闹”沈括喝道,“这里可不是昌国,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容不得你胡闹,即使李大路身犯国法,也有开封府的衙役拘拿”

沈林内心还是希望按二公子的章程来办,但是沈括既然发了话,他也不能反对,“老爷,只是时间已久,那些证据便极难寻找。”

“若赵有规真是李大路,便不要担心他露不出马脚,你安排人手,对他及他府上的人进行监视,寻到一些作奸犯科的证据,便可借此将他告上官府,只要把他拘了进来,一切便好安排。”

沈林点点头,应承下来。

“有了赵有规的事儿,暂时便不能离开京城,方儿,你好生在家读书,多和你大哥学学如何作文章。今年你没有赶上参加乡试,待后年你参加乡试之后,与你大哥共同参加癸丑科省试。”

沈冲见父亲执意让自己放弃明年辛亥科省试,多少有一些不甘,但是看到父亲疲倦的神色,也不敢反抗,只好闷声装哑巴。

沈方赶紧答应,快步走到沈括身后,用醇厚的内力为沈括解乏,沈括只举浑身暖洋洋,心里也觉得今天对沈方过于严厉,便有些亏欠之心,若是他知道在刚才这一个时辰,沈方办了些什么事儿,只怕这一晚上便要失眠了。

沈括没有失眠,贺铸府上却鸡飞狗跳,注定是一个无人入眠之夜。

腊月十八朝堂之上,不出意料,言官御史们象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各个群情激愤,把沈括、沈方两个骂得狗血淋头,让柴勐都听得头大,而礼部尚书则直接罢朝,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最近这几天是王安石过得最轻松的几日,虽然政事堂照旧被奏章堆满,但关于新法的弹劾却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关于沈括、沈方父子的申诉和弹劾。昨日,王安石自持身份,没有亲自去贺铸府上道喜,但还是了解事情的始末,竟连事后晋王世子柴棠向晋王夫妻要求迎娶冯柔之事都有所耳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乃是晋王世子主使、沈方从旁边协助,以弥补前几日的过失。

这件开国以来难得一见的荒唐事的另一个主角贺铸不仅没有上朝,还向官家提交了辞呈,这篇辞呈丝毫没有提昨日发生之事,只是以年老体衰,不堪重负,乞请官家允其骸骨归乡。所以,当柴勐询问王安石的意思之时,他便将贺铸的辞呈递了上去。

“启禀陛下,此事虽发生在闹市,只怕另有隐情,需要当面问清晋王和敷文阁直学士冯起,才能知道其中大概,如今贺尚书既然不追究此事,显然他已知道些许内情。请陛下召见晋王和冯起,或许还能玉成一桩好事。”

“石相所言极是,太后圣体不愈,正合用喜事冲喜,索性给冯起一个恩赏,着其夫人携其女冯氏进宫面见太后,让太后定夺。至于晋王和冯起,随后再做计议。”

言官们一听,这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正主都退缩了,他们折腾个什么劲儿,顿时气焰消失了一半,只有几个不死心,还在朝堂上发了几句牢骚,被柴勐申斥了几句,这才消停了许多。

散了朝,言官们纷纷相邀,同去贺府问个究竟,结果贺铸闭门概不见客,这些人当时便在街坊之上叫骂起来,骂沈括势大,竟然买通大臣;还有人骂贺铸见利忘义,竟甘愿受辱。

沈括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只道是贺铸见事已不成,不愿意招惹晋王,便只好放过自己,至于为何干脆辞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内宫传来消息,贺铸已被内定为明年辛亥科的主考官,这可是所有文官的追求,一旦象欧阳修那样选出几个出类拔萃的英才,这些门生抬轿子,也能把老师抬到一个极高的位置。在此情况下,贺铸居然舍得乞骸归乡,实在令人费解。

沈括回到昌国公府,听说沈方还在府中,松了一口气,沈方与别家公子不同,根本无法使用禁足的方法,就是拿绳索捆起来也没用,禁军的铁链都能撑开,这绳索还不跟纸糊的一样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沈方呆在家里,别出去惹事。至于沈方闯下“沈衙内”的绰号,虽然听上去不好听,但对沈方也是一个保护,起码没有人会把沈方当做政治上的威胁。

沈括、沈冲、沈方父子三人坐着马车来到了欧阳修府第,与苏轼、黄庭坚两人不期而遇。

沈括与苏轼私交尚可,只是这两三日,沈括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拜访章惇、苏轼等好友。沈括在耽罗之行收的两个弟子李格非、韩睿两人虽因沈括归乡守制拜在苏轼门下,但自从沈括到达京城之后,两人便住在沈府,俨然以沈括亲传弟子自居。

苏轼、黄庭坚两人见到沈方之后,眼前都是一亮,两人根本没有关心这两天沈方惹的各种麻烦,而是直接与沈方讨论起诗词,特别是那首明月几时月,苏轼有一肚子话要说。

“子矩贤侄,你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月,苏某日日拜读,时常在想,存中兄的二公子是何等风流潇洒的人杰,才能写出此等词句。前几日,子矩贤侄一到京城,便为了两名歌妓痛殴晋王世子、秦枢密使公子,更是在禁军锁拿之下飘然而去,真乃神仙中人。人生当歌,快意恩仇,便在此刻。也只有此等人物,才能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佳句。”

“子瞻兄,如此谬赞犬子,只怕更使其骄狂。”沈括有些不快。

苏轼摇了摇头,“不和存中兄、克之讨论这些风雅之事,听闻子矩贤侄离开杭州之时,曾独创瘦筯体,并留下一首鹧鸪天,今日有暇,不知可否写来一观”

沈方见苏轼这般热情,倒也不好拒绝,“苏学士,师公还在等我父子三人,要不等我父子三人见过师公,再动笔墨。”

“正该如此。”

几人进到欧阳修的卧房,只见欧阳修的气色灰败,显是已病入膏肓,虽然室内生了不少炭火,沈括等人还是觉得颇为寒冷,欧阳修虽盖着厚棉被,棉被里面又放着灌满热水的铜制暖壶,但还是感到虚冷。欧阳修见到沈括等人进来,颇为高兴,在侍妾的搀扶下挣扎着起来。

“存中,何时来京”

“十五到的,这两日有些杂务,便耽搁了数日,没能及时过来看望老师。”

“不妨事的,公事要紧。”欧阳修笑道,“这是方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方儿赶紧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师公好,上次见师公还是在八年前。”

“恩,”欧阳修回想了一下,“师公记的那时,你好象还说过读书无用,现在可曾读书”

“读了。”

“哦,读的是些什么书啊”欧阳修颇感兴趣。

“就是家里的藏书,什么都读。”

“还是应该多读一些圣人学问,才能参加科考。”

“是。”沈方老老实实地回道。

“老师,子矩可比我等有才干,最近几个月他写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月已经风靡了京城,就连官家新建的宫殿,也以明月几时月的词句来命名。”

欧阳修自八月份病重以来,概不见客,竟没有听说过这首词,如今听到苏轼的解说,不禁有了好奇之心,“子瞻,念来听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依言念了一遍,念这首词,苏轼有一种此词乃自己所作的感觉,只觉每一个字都特别的亲切,可是这首词的作者明明就是眼前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欧阳修默默念叨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子瞻,这首词很象你的手笔。”

“老师,我也有同感,但却系子矩所著。”苏轼无奈道。

“方儿,你可还能再作一首”

“老师,方儿在离开杭州时,即兴写了三首诗词,请老师品评。”沈括便将沈方在武林山下写的三首诗词念了一遍。

欧阳修点了点头,“谁似武林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这两句写的妙。这三首诗词写的也还罢了,不过还是比不上明月几时月的千古绝唱。想来,此等佳作,也不可能随便写写。”

“老师说的是,这几首诗词都是方儿在学文时候的偶作。老师,学生所献汤剂还是没有效果”

欧阳修叹了一口气道,“起初两三个月身体已经大好,只是中秋之后,偶染风寒,便每况愈下,如今再服汤剂,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许是寿数已尽。”

“师公,孩儿能为师公看一下吗”

这时,安静的卧房里传出沈方清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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