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通大师没有在意吴成的浮想翩翩,开口言道,“今日唤你前来,确是有两件要事。”
“师尊请吩咐。”
“你是辽人,贫僧是天竺人,如今汉人势大,占据富饶之地,其地百姓拜佛者多为求财求利。我佛法兴盛之天竺、吐蕃之地,不是炎热难当,就是苦寒绝地,让汉地百姓学佛难度之大,道诚你现在也知道了吧且不说儒教根深蒂固,就是道教也有无数人推崇。贫僧师弟那洛巴在吐蕃传法,有贫僧和你的协助,吐蕃可与大辽以长江为界平分大周天下,如此佛教才可真正兴盛。”
“师尊,先父在大辽地位低下,小徒人微言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不然,你父亲耶律元寿和你的情况,是北院大王耶律乙辛亲口讲给贫僧,如果耶律乙辛对你不重视,怎会许你为河南路招讨使,将黄河之南大部分富饶之地交于你管辖。”
“以我师徒二人如何能与亿兆汉家子弟相敌,即使把那昏君杀了,也无非是换上一个皇帝,大周的根基不会动摇。”
“所以我们需要在大周扶持一个傀儡,让汉人自己斗起来,最好各路的安抚使、制置使全部自立为王,等汉人们乱作一团,大辽与吐蕃便可南北夹击,一起扫荡。”
“这些文臣武将,个个迂腐不堪,表面上对小徒尚属恭敬,但私下对我们宦官却嘲讽有加,讥为阉人,当真该死。”
“你对秦源怎么看”
“秦枢密使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使投降我大辽也不过如此,他怎么会背叛大周”
“他可没想过投降大辽,他想自己当皇帝。”
吴成冷哼一下,“就凭他有权无兵,又有何用”
“如果你我在皇帝陛下面前对他美言几句呢以他的本事,收拢一些贪图富贵之人易如反掌。等到时机成熟,你便亲手结果了柴勐,立秦源为帝,让这大周天下乱成一锅粥,待时局稳定,我等取其性命,与宰鸡屠狗何异这就是第一件事,日后你与秦源联系,助其培养势力。”
“第二件事,便是今日那密州夜宴图。”
“此图那昏君奉若珍宝,现在不宜索取,待过些时日,小徒为师尊要来。”
“贫僧要那图何用贫僧要的是那图中女子,张天端的女儿张茹。”
吴成笑了起来,“这昏君还想强娶那名女子,没想到却是师尊的囊中之物。”
“哪有那么容易,你道行师兄托一昆仑派高手前去擒拿,后来便杳无音讯,如今看来,却是被那女子斩杀,那昆仑高手乃补元境界高手,已接近换元境界。既使那女子没有张天端的保护,也必有高人相助。”
“既然如此,何必触犯张天端的虎须,天下美女那么多。”
“混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挥贫僧了”
“不敢请师尊示下,小徒如何去做”
“你派遣人手盯紧那名女子,到了各路、州后,贫僧便有了机会。”
“师尊要亲自出手”吴成惊讶道。
“难道,再白送了你和道行的性命只要张天端不在场,贫僧不相信这大周还有人能阻得了我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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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原本与章惇相识,但仅限于书法文字。章惇为人颇为自负,其书法堪称一绝,与苏轼、黄庭坚、蔡襄等人比肩。文人相轻,章惇素与苏轼、黄庭坚等人交好,但在书法方面章惇却与众人格格不入,坚持认为自己的“墨禅”已得书法精义,成为当时文人中的笑柄。王安石也因此对章惇书品、人品表示怀疑,加上章惇在地方任上,被上司及言官弹劾,越发对这位有名的才子失了兴趣。
沈括经过耽罗一行后,深知章惇率性自矜,但有经天纬地的才干,便专程登王安石府第拜访,并向王安石隆重地介绍章惇的机谋才智。王安石询问了章惇对新法的看法,章惇对新法的利弊了解颇深,并且言语之间流露出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的气势,与吕惠卿徐图谋之截然不同。王安石大喜,便欲将章惇召入集贤院任学士,以参政机枢。
沈括笑道,“今日拜见石相,却是专议参知政事一事,沈某欲举荐子厚为参知政事,望石相允可。”
王安石闻言一惊,这参知政事官家早已为沈括预留,沈括应当知情,为何又举荐他人,他试探着问道,“今日,存中已见过官家,官家何意”
“官家也深惜章惇、章衡之才,然擢升过快,官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让沈某与石相商议。”
“此亦是吾之顾虑。”
“若论资历,子厚固然不及,但新法之实施,如果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沈某恐怕官家与石相的心血将半途而废。如今,新法初显成效,但得罪了不少皇亲国戚,权臣勋贵,迫切需要识大体、懂权衡而又意志坚定、大气果决的能臣辅佐官家与石相,子厚便是唯一之选。”
“容吾仔细思量,只是存中,你这举荐可将吉甫得罪惨了。”
吕惠卿是王安石手下大将,沈括起初有举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的想法,并与王安石提前通过气,如今沈括骤然变卦,只怕会被吕惠卿怀恨在心。沈括苦笑道,“是沈某行事不周,吉甫之才充任副相亦可,但缓不济急,为了新法的施行,沈某只好成为背信之人,明日便亲至吉甫府上致歉。”
“那倒不必,吉甫此人,甚有主见,存中只怕是白跑一趟。”王安石叹道。
沈括点了点头,他知道吕惠卿并不是大度之人,但他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即可,至于别人怎么想,就不是他可以左右。
次日,吕惠卿府第。
吕惠卿昨天听到宫中传出沈括向官家举荐章惇之后,气得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当初沈括登门拜访,用举荐自己的言辞打消了他与秦源结盟,针对沈括落井下石的打算。没想到一年不到,沈括便改了心意,而自己成为被沈括利用之人,此人真心奸诈,必须联合言官弹劾他。
吕惠卿正在正闷气的时候,突然听到门人禀报沈括登门来访,他虽然对沈括不满,但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喜,这沈括如今已封郡公,进封国公指日可待,如今登门拜访,倒有些出乎意料,某非事情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恭喜昌国郡公”吕惠卿迎到门厅,一见沈括便笑着拱手道,“自丁酉科,欧阳学士主持取士以来,存中首先封公,可喜可贺。”
沈括微笑还礼,“惭愧,以沈某之干,如何能与吉甫、子瞻相比,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沈吕二人谦让已毕,便在正堂分宾主落座,待丫鬟上了茶水点心,便全部退了下去,只留两人密谈。
待下人们退去,吕惠卿才冷冷地说道,“沈计相此来莫非是看吕某的笑话”
“吉甫何出此言”
“去年九月,沈计相光临寒舍,言辞恳切,说什么参知政事这个差使,除了吕某,不作他人之想。吕某信以为真,引沈计相为知己伯乐,没想到昨日宫中传言,沈计相举荐章子厚为相,这难道不是戏耍于我”
沈括心中暗暗叫苦。此时大周朝臣皆有深沉涵养,再大的仇怨只是就事论事,而不会形于神色,吕惠卿这种“直率”、“快意恩仇”的作派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想依此降低自己的提防。俗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可是如果自己把吕惠卿的话仅仅当作是发泄,只怕不久就会发现,有无数言官对自己的德、能、才、绩进行弹劾。虽然大周之臣子,接受弹劾乃是家常便饭,但如果稍作让步,便可以避免口角上的官司,为什么不曲意交好呢
沈括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递给吕惠卿,吕惠卿下意识地接过纸张,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逐字琢磨,足有一刻钟的工夫,才叹了一口气,将两张纸递还给沈括,深施一礼道,“沈计相宰相气度,吕某多有不及,还忘沈计相海涵。”
沈括笑了笑,将两页薄薄的纸张放进怀中,与吕惠卿随意聊了几句新法的得失,便告辞离开了吕府。吕惠聊送出大门,看着沈括的马车远去,等消失在视野中,才在管家的提醒下回过神来,等他回到书房,拿起笔来想要写些什么,却无从下笔。
世上难道真有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官员吕惠卿心里不断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沈括给他看的是写好的奏折,在奏折上,沈括言明他能力有限,无法承担三司使的职位,请朝廷将他外放至延庆路。至于三司使一职,沈括将吕惠卿的优点说了一大堆,最后还隐隐指出似有妥协求全的不足,最后举荐吕惠卿任三司使。
而妥协求全在王安石、沈括看来是不足,但在吕惠卿看来却是自己的优势,一个协调新党与因循守旧者之间关系的优势。这沈括看似贬斥,实则褒扬的技巧让吕惠卿心折不已,不禁为自己昨夜想要联合言官对沈括进行攻讦的手段感到羞愧。
吕惠卿想要给沈括写封书信致谢,但他又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沈括的计算之中,既然如此,那么何必矫情可是面对沈括的举荐之恩,于情于理都应该表达谢意。吕惠卿写了几篇,但自己看着都有些虚假,最后只好扔笔作罢,等沈括回乡之时,送出城外再当面道谢。
胜吉十九年五月初一,朔朝之上,柴勐宣布了几项任命,命章惇为参知政事、王韶为枢密副使、吕惠卿为三司使。加封张天端为庆国公、征东大将军,加封沈括为昌国郡公。对朝鲜、耽罗的国王进行了封赏。同时宣布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
这些旨意或多或少都与沈括有些密切的联系,可见沈括所获恩宠之隆。而且宫中有消息传出,等沈括守制复出后,官家准备安排沈括前往延庆路主持讨伐西夏的大局。
五月初二,东京南薰门外十里,临时搭建的凉棚足有十几个,并从矾楼专门购置了一车美酒佳肴,专供为沈括送别之人享用。以沈家的财力,纵使奢靡浪费一些,也没有哪个言官敢直言,毕竟沈家花的每一个铜钱都干干净净。虽然沈家进献给官家八十万两白银及无数产业,但沈家在东京的产业未受影响,如今昌国的发展初见成效,隐约间已有超越转塘,成为大周商业中心的潜质。
此次回钱塘,沈括倒也不会寂寞,张天端、付蕙娘、张茹三人要随沈括一同前往,待祭拜沈老夫人后,再回朝鲜。而在耽罗时,沈括搭救的四个矾楼的头牌,也在与沈括同行的车队中。这些矾楼头牌,早已被张天端买下,脱了贱籍,半年前被沈括送回京城,任由她们自行选择出路。她们原本的出路就是嫁给官员、富绅为妾室,如今好不容易搭上沈括这条线如何还愿回到矾楼,放弃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此次在耽罗,她们对沈括的才干、势力深为敬服,沈括年不过四十,官已至计相,家中还有产业富可敌国,特别是沈括从未纳妾,对亡妻极好,整个大周官场都知道沈括是守孝忠诚之人。如此佳偶,在矾楼何曾遇见虽然沈括一再言明,不会纳她们为妾,她们还是包下一座宅院,以沈括外室自居。待沈括回京后,发现木已成舟,甚至连官家都闻听此事,并引为奇谈,只好先将四女收下,待回到钱塘,过了母丧,再议取舍。
王安石、秦源、章惇、王韶、吕惠卿、司马光等朝廷重臣均在百忙之中,专程出城向沈括送别。吕惠卿一肚子话,此时诸位辅相在旁,却也不便多言,沈括倒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前后两任计相之间的交待。
司马光与新党不合,原本与王安石的交情,因王安石广为天下传诵的回信而变得脆若游丝,虽然两人与沈括都是儿女亲家,但并没有什么话可讲。
司马光拉着沈括的手低声道,“存中,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是明智之举,新党如今势大,但后劲不足,迟早会身败名裂。”
沈括也懒得和这个老顽固较真,便胡乱应承,说起了儿子教育之事,“沈冲便留在东京,跟君实兄学习学问,以备科举。”
“这个自然,冲儿好学聪颖,日后必成大器。”
苏轼、黄庭坚等人也带着十几个青年才俊吟诗作词,留作纪念。张择端前两日已被官家召入宫中,此时在此,却是领着旨意,要再为沈括等人画一幅长卷,名字柴勐早已想好,叫做送昌国郡公归乡图,只待张择端绘制完毕后,由柴勐亲自题词。这幅长卷将成为记载胜吉十九年君臣齐心协力、共谋国事最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