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贞的房间中,两人不说话地坐了好一会。

先灿燃这才发现屋里一直响着低低的音乐声。因为太轻微,一直没有被注意到。

环视一圈,看见出声的竟然是桌上的一个收音机。

收音机?

无线电波至少得是五辈开外就淘汰的东西了,这怎么会有一个?先灿燃惊讶地到:“这个?收音机?居然能用?”

“能啊。”宁贞瞥了一眼。

在先灿燃少见多怪的注视下,这老骥伏枥的收音机工作如常。扩音器中响起一道柔甜的女声听起来不像是真人,应该是合成的:“您好,欢迎收听星际广播。这里是FM350.2……”

接着,这机器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杂音,便播放起一首慢悠悠的老歌来。

这首歌先灿燃之前没有听过。是一个女声,音调低而迷离,掺杂着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娓娓地轻声唱着。

歌声在房间中如有实体一般,徐徐地蔓延流淌。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啊?”先灿燃好奇。

“这是我自己的啊,从小用到现在。”

宁贞的说话声合着这音乐声,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别的地方都有信号屏蔽,有的波段收不到,圣剑塔里没有。”

“我小时候呆在这里面……想要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收音机。”

想要别的同学课间讨论的可视游戏。

想要集五次兑一次的冷饮卡。

想要小狗,小猫也行。

“那现在呢?”先灿燃问道。

现在宁贞别说想要玩什么小玩具,就是想要开着黄金机甲下楼扔垃圾都没问题吧?

先灿燃环视一圈,看见这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书本、机械、听诊器、体温枪、实验设施——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这间屋看上去什么都有可能是,就是不太可能是一个正常人居住的家。

宁贞沉默片刻,抬起头,凝视着先灿燃的眼睛。

“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他说。

“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呢。”

先灿燃趴在沙发扶手上,尖尖的下巴埋进胳膊里:“像陆冲似的,说他胖他就喘。”

“我不是啊。”

在这样的环境下,宁贞好像很放松,说着一些他早就不在乎的事。他不紧不慢地对先灿燃说道:“陆冲是陆将军的骄傲,但我不是。”

先灿燃听了这话,在心中暗自连连叹气。

陆校长英明一世,这家庭关系看样子却不行啊?

他看着宁贞密而长的睫毛怏怏地盖下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郁结,觉得甚至还不如第一次见他时那副眼睛长头顶上的样子顺眼。

觑了一番宁贞的脸色,先灿燃慢慢开口问道:“你爸……管你很严啊?”

连宁贞这样大写标红的别人家的孩子都不满意,理想的小孩估计只能在仿生人里找了。

“我爸管我很严?”

宁贞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就像无法理解这句话中哪个字的意思。

“是啊,宁校长。”

沉默片刻,宁贞开口:“我只是他的一个试验品。”

哇噻,先灿燃在心里小声尖叫,这句台词太酷了,这就是宁贞这种角色该说的嘛!他脑子里迅速闪出无数电影情节,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天大的秘密门前!

先灿燃满脸整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他制造的仿生人?”

——如果此时宁贞点头,先灿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

宁贞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什么仿生人?你又在说什么?”

“……没有,开个玩笑。”先灿燃干笑两声,“那你怎么会这么说?”

宁贞听了这话,又陷入了思索。

他皱着眉,慢慢地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如说,我每天要定时记录自己的心率和体温。”

原来桌上放这些东西是做这个用的!先灿燃震惊了:“你是在生什么病吗……”

宁贞心平气和地把听诊器卷好:“有病的不是我,是我爸。”

“啊?”

“没有。”

宁贞冷冷地冲着他笑了笑:“开个玩笑。”

先灿燃也不知道自己这天是怎么聊的,好好的话题,聊得老是往沟里跑。

即使是个瞎子,这时候也能看出宁贞的心情不大好。

先灿燃清楚地知道,宁贞这辈子都轮不到自己同情。可是此时灯光幽暗,他的脸白而朦胧,像是银镜中随时破碎的倒影。

理智和情感从来是不能沟通的两个水池,即使是先灿燃也是这样。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却无端涌起一阵巨大的潮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可怜见的,堂堂公主竟然在寒窑里住了十几年。

他沉默了一下,脱口说道:“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第一军校的环境风格非常奇特。并校之前的老校区,集老、破、小、旧种种特点为一身,在高层跺一跺脚都担心楼会塌。

据说当时学校的说辞是一心治学,不计外物,特意把学校搞成这个风格,避免同学们分不必要的心。

十年前与国立中央合并,学校又花了整整一年兴修现在这个新校区——帝国最顶尖的建筑设计师手笔,只求效果,不计成本,整体风格现代到有些后现代。

后来第一军校的新校区蔚然成为一大旅游景点,不少游客专门跑进来参观,学校还不得以封了几天校,呼吁群众不要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

同时,学校宣传口对外宣称,更好的环境能带来更好的学习心情,希望同学们都在美丽的校园中收获美丽的成长,欢迎大家都来报考第一军校。

——前后改口不到一年,脸皮稍微薄一点的人都张不开这个嘴。

先灿燃和宁贞就走在新校区其中的一栋教学楼间。

这条回廊四面挖空,屋顶挑高,高耸而精致的石柱遥遥屹立。也不知道这墙几天刷一次,看上去一如十年前第一次建起时一样洁白。

宁贞没有穿制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袖口浅浅地挽起了一圈。

旁边的教室还有别的同学在上课,恰巧这时,回廊中吹进一阵晚风,温柔地拂动着他的额发。宁贞的眼睛就在这头发的掩映下闪动。

——他倒是挺静好,没能及时发现先灿燃同学在一旁都快不会走路了。

故意落开一步会不会太刻意了?

走上去一步呢,会不会又太近了……

行军要求是多大距离,一拳远?

先灿燃略低着头,一脸肃然,看上去在盘算什么重大事件——至少不是在激烈思考该和身边的人保持多远。

先灿燃沉默,宁贞也没有贸然开口说话。两个人就像队列行军一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还是宁贞先开口:“你家就在第三星系吗?我这次去了,好漂亮。”

“是啊,不能太近了……啊?”先灿燃茫然地抬起头。

“什么太近了?”

宁贞不解:“不近啊,一共跃迁了七次,还报了四次关。说什么呢。”

“啊,呃……”先灿燃硬着头皮说,“……近啊,怎么不近。”

宁贞一脸疑惑。

“……天涯若比邻。”先灿燃无比坚定。

宁贞:“……”

第三星系是星际中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因为它的中心是一颗有大气层的星体,富含机甲的能源气——玫瑰岩气。

与第三星系主星不同,其他的星体为了保温保湿、阻挡星际射线,都需要在近地面修建一个遮罩。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只能保证遮罩的功能性,遮罩以内的环境都经过严密的计算,由中控统一调配。

——而由自然带来的赤日苍穹、星际风暴,也都被这层遮罩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全部都看不见了。

其实这一点带来的影响并不严重,毕竟人工降下的雨也是雨,人工放的晴也是晴,没人会去追究这一切究竟是哪来的。

尽管第一星系儿童从小见到的太阳都是由各种波长光线人工调配出的复合光,与真正的太阳迥然有别,他们依然可以在作文中写:“今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晴朗。明亮的光线照在我的身上,我全身都暖洋洋的。”

“其实我已经有点不记得了。”

先灿燃回忆了一下第三星系,发现自己对那里的印象还没有对陆冲家的后院印象深刻:“漂亮不漂亮的……”

“很漂亮。”宁贞笃定地对他说,“有机会你可以再回去看看。我很喜欢那里。”

先灿燃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觉得很奇怪:“我小时候在那里待了几年,长大一点以后就来第一星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连陆冲都只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第一星土著,顺理成章到第一军校来上学——宁贞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宁贞看他一眼,表情复杂,移开了视线。

先灿燃被他这表现弄得越发疑惑。难道他还会算命。

“我看了。”宁贞惜字如金地说。

“啊?”

看了什么?这都能看出来?

宁贞有点恼火,也不知道是因为先灿燃还是因为自己:“我看了学生档案啊。”

先灿燃:“啊???”

他脸上浮起愠色,飞快地说:“你不是说我是公主吗?公主想看学生档案,很容易。”

“……”

有风的秋夜已经有些凉意。这时候,先灿燃能明显地感觉后背钻进一股清风,就像被一只冰凉的手迅速贴了一下一般。

他穿得单薄的后颈被风一灌,便畏寒一样,往衣领深处轻微地缩了缩。

然后,他往旁边宁贞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故意落开一步太刻意了;走上去一步又太近了;行军要求是一拳远……

——只是在现在,可以走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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