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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蓝刚才看了他的身体报告,断定他的身体状况很好,已经可以开始进行干预治疗。在宁淮远的强烈要求下,余蓝当即就给他打了疗程中的第一针。

不知道真是药物作用,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祟,宁淮远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有了一点知觉。

他告诉了余蓝,余蓝冷笑着说你出去租两条腿安上都不可能那么快——不过他心情还是很好。

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又看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这份好心情当然要找个人分享。他上楼,看见了宁贞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不重要。

总之他谈性大发,得跟人好好说一会话才行。

既然已经说到了俞济成,宁淮远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

宁淮远说,那时的金玫瑰虽然也算是军方的王牌军队,但与现在的地位还是没法比。从最初入队,几年过去,他也算跟着立了几次小功,升任军长——整个队伍有十多个军长,他在其中是最年轻的。

也许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他的身边有俞济成,他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对普通的度量尺度。

他为升任军长而庆祝时,俞济成已经是整个金玫瑰的副将军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成绩放在如今苛刻的金玫瑰中固然不可想象,就是在当时也是开天辟地——他的故事一时间被人争相传颂。

和他有关的一切几乎都沾了光。而宁淮远只因为跟他是同期,便和他一起被人称作双子星——事实上只有宁淮远自己知道,如果说俞济成是发光发亮的恒星,自己在他旁边暗淡而渺小,就连一颗小行星也算不上。

在军队中,最强的队伍也许意味着最高的荣誉,但一定意味着最大的危险。

没过几年,第三星系的“红绳军”爆发反叛,金玫瑰全军奉命出征。

这次战争中最著名的战役发生在第三星系的城市广场,那里是八大星系中唯一一个可以看见天然彩虹的地方。广场的正中有一个巨大的许愿池,晶莹的喷泉日夜不息。顺着广场再往南边走五百米,就是星际最大的鲜花市场。鲜绿艳丽的鲜花常开不谢,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馥郁的花香中。

金玫瑰就是在那里悍然登陆。

这次战役给予了红绳军致命的重创。他们从一支可与帝国军队平分秋色的有力武装,变成了现在这样一支神出鬼没的散兵游勇。

至于金玫瑰,在这次战役中奠定了星际最强的威名,也失去了最年轻的副将军。

与前者的收获相比,后者的代价几乎不值一提。

在登上前往第三星系的飞行器时,谁也没想过俞济成明亮夺目的生命竟然会像流星一样陨落。

就像划亮一根火柴,短暂地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宁淮远慢慢地说道:“其实当时队伍的大部都在空中与他们纠缠,只有我和他到了地面,率队解放城市广场……谁也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么顽固的抵抗。”

“我一直到现在都在想,我当时听了他的话,究竟是不是错的。所有人,包括我,我们都太信任他了……”

“我说要向大队求援,他说大队吃紧,我们应该自行解决,我们可以自行解决——”

“他一生无数次口出狂言,但只有这一句没有做到。”

宁淮远既像是在给先灿燃和宁贞讲述,又像是纯粹地陷入了自言自语的回忆。

如今的他整个帝国里最位高权重的人。

他曾以为人和时间的角逐是一次赛跑,如今却渐渐发觉这是一场对打。即使他竭尽全力,对手却还是给他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长坐在轮椅上的这十几年,萎缩与衰败已经不可挽回地侵蚀了他的身体。他使用大量的内外治疗,使用最好的保养物品,甚至自愿尝试所有还不安全的冒进干预手段——可他还是老了。

他已经快要忘记从前发生过的事情、遇见过的人了。

“当时市民广场上已经烧起漫天大火。我们就在广场上,都已经受伤了。也说不上是谁拖着谁在往外走——也许是我拖着他吧,毕竟他的伤势比我重很多。”

“其实在他升上副将军以后我们就已经很久没有交心谈话了,大家都太忙,找不到适当的时间……我发现他几乎没有变,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对着全场问谁是他的队友的时候一样。”

“那竟然是我们很长时间以来的一次独处。我们都又痛又累,强弩之末,互相打着气。”

“我说,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退伍了,我中学学的明明是文科,这些年却天天跟机甲打交道。我可以用金玫瑰的招牌到第六星去找个中学当老师,把每个做第一军校梦的小孩狠狠敲醒,告诉他们即使是进了金玫瑰,也找不到老婆。”

说起这些事,宁淮远脸上甚至还浮现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就说,你有什么毛病?这次回去以后我会敦促技术部改进机甲,你也得跟我一起去。我发现现在的抱死机制非常不合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太危险了!”

“你是学文科的,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是因为理科成绩太差才选择的文科吗?人各有志,你这梦想我就不多点评了,不过我会继续战斗下去,一直到我不能战斗的那天……”

俞济成的伤在腿上。那时候他已经痛得不算厉害,因为他早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腿的存在了,身上只有大量失血带来的一种不详的寒眩晕意和一阵一阵的。

地面仿佛在他脚底下东摇西晃,每一步踏上去都充满了危机。

他继续说道:“现在的帝国还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你那是什么表情?谈论理想很丢人吗?”

“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并不是一个称谓上的强大国家,一台有力却冰冷的无情机器。”

“我的理想是这国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都能生活得合理、尊严——甚至获得幸福。”

“一个军人最大的成功是无仗可打。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消灭战争。”

……

“……他说了这么多,结果全是空话。”

先灿燃一边听他说,一边侧过头留心看着宁贞。

宁贞显然是听得入神,蝶翼一样纤长的睫毛缓慢眨动着,在他眼下投出一小块沉沉的阴影。

“当时两个人的情况都很不好,抛弃了机甲以后,我们行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后来我们都说不出话了。在火场中口鼻都不能通气,否则呼吸道会立刻被热灰灼伤。”

“……结果就是,讲了这么大一通之后,我们却都食言了。”

“我架着他费力地向前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那里。忽然,他却挣开了我的胳膊,用力推了我一把——”

宁淮远说:“然后……市民广场烧着的立柱就在我面前砸了下来,砸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避闪不及,砸伤了腿,他则被埋在了柱子下面……”

“我想救他,可却连他在哪都找不到……我的心完全崩溃了,火势又在加大,我只能拖着两条腿往外走……到了最后,也许我是一点点爬出去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是在第一星系的军部总医院里。旁边有军队给我订做的轮椅,还有事后从火场中找到的……他的金玫瑰徽章。”

“所以,事实上我从十几年前就想辞职回家不干了。但我一直干到了现在。因为我这辈子见过最强的战士告诉我,现在的帝国还不是理想中的样子——所以虽然我只想当个中学老师,但我还是决定留下来,用我的力量去建设它。我做得还不赖吧?”

宁淮远含笑问道。

尽管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先灿燃和宁贞都知道,这问题并不是问他们的。

宁淮远的目光深远,就像穿过十几年的漫长光阴,穿过几星系的距离,问着遥远的故人——

我做得还不赖吧?

“宁贞。”

他刚刚挨了一针,体力不济。讲到这里,宁淮远已经有些累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在那之后,我见过最像他的人是谁吗?”

谁?

先灿燃听了这事,心头固然是沉重,但一点也不影响他没边地瞎想,最像他的人是谁?

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宁淮远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是你。”

我?先灿燃莫名其妙。

哦,他反应过来,说的是宁贞。

搞错了吧,先灿燃看了一眼自己身畔的人。他的衣领下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脖颈,下颌因动作而微微收紧着,显出一笔流畅的线条。

此时的宁贞静谧而优美,看上去和任何战争毫不相关,只像一道摇曳在银镜中的白玫瑰的倒影。

宁淮远说:“你们的外表和性格一点也不像……但是你的心就像他一样坚定,你的身体就像他一样强——从一个军人的角度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宁贞站在他面前,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灿燃听见了自己心中一道微弱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作为军人的宁贞只是“宁贞”中很小的一部分。

摇摆的宁贞、软弱的宁贞,力有不逮的宁贞、触手难及的宁贞……

这些同样是宁贞的一部分。每一种宁贞都同样鲜活珍贵。

先灿燃心中的话没有说出口,宁淮远自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你会对我有所怨怼,但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生命的延续,宁贞。”

“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不是勇敢。”

他说:“真正的勇敢是用一年……用十年时间,把一件自己并不想做的事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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