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上课之前有一段休息时间,陆冲伏在学生宿舍的桌上,手下运笔如飞,刷刷写着什么。

第一军校的宿舍都是两人间,陆冲和先灿燃住在一间。

陆冲家就在第一星系,又是个毫无自知的妈宝,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住不说,还要隔三差五把先灿燃也带回家去。不说他爸和他妈,就连他家的黄狗都已经认识先灿燃了。每次先灿燃还没进门就被它一顿乱拱,非得搂着呼噜半天才能消停。

今天宿舍人倒是到齐了。先灿燃面色不善,监工似的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边冒着缕缕黑气,一边盯着陆冲。

陆冲越写越想笑,肩膀抖得像过电一样。写了没两行,他干脆把笔一扔,趴在桌上放声大笑起来。

“注意你的素质,同学。”

先灿燃在一旁恨得牙都在痒。

他的面目秀昳而英挺,偏偏长了一颗甜蜜的虎牙。见陆冲笑成那样,他威胁地举起手比划了一下,牙齿闪着磷磷的寒光。

“别打别打别打!”陆冲一边笑,一边左右躲闪,“算我欠你一次。”

他们俩总是这样欠来欠去,到最后就是一笔乌七八糟的烂账,谁也没想着还。

“欠我一次,你是债多不愁啊大哥。”

“哈哈哈哈哈真的!我以前还是跟他一个学校的呢,我爸老让我多学学他,后来他就跳级走了。不过那时候就记得他不爱说话,没想到现在这么凶……”

先灿燃没好气:“少废话,赶紧写你的。”

“我已经写完了,你看看行不行。”

先灿燃把脑袋伸过去,陆冲刚好在最后一行潇洒留下“检讨人先灿燃”的落款,啪一声合上笔帽。

如果换一个人,跟宁贞这辈子也未必再见得到,那礼堂里一大半的人也根本不认识,原本可以风平浪静地给这一章翻页。

可惜这人不是别人,而是先灿燃。

这点事情迅速被发酵得满城风雨,学校想不处理也难。离上次的事情已经过了几天,以讹传讹也传得差不多,最终版本乃是一出奇幻血腥的伦理大戏。这时候,第一军校对先灿燃的处理姗姗来迟。

扰乱集会秩序,交五千字检讨,外加义务清洁圣剑塔的大楼一次。

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不容易平息的讨论又因为这处置再次炸锅。

——虽然传言离谱,但那天在穹顶礼堂的所有学生都看见了,先灿燃根本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问上一句话就要被惩罚,即使是一句不太正经的话,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这事的另一个当事人是宁贞,学校要为受气公主张目。

“果然是宁贞公主,说也说不得”,这个共识再一次在全校同学心中响起。

先灿燃倒没想过这是不是宁公主造成的后果,他除了听见“圣剑塔”时心中掠过一阵阴影意外以外,就一门心思只想让陆冲偿命。

好歹是拦住他没有打陆将军的举报电话,陆冲自知理亏,主动揽下替他写检讨的活。

他们两个虽然成绩不错,但向来不太守规矩,写起检讨都有一份熟练而没皮没脸的气度。陆冲从学校建设写到个人修养,从沉重反思扯到展望未来,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要不是先灿燃提醒,浑然便要刹不住车。写完一数,竟然还超了二百字,堪称是字字泣血。

先灿燃接过来扫了一眼,见这全文又肉麻又浮夸,颇有陆少爷的个人风格。

他皱起脸浑身一抖,难以接受这样一篇大作居然要署上自己的名字,非常勉强地点了个头。

“你再撒两滴水上去,象征着悔恨的眼泪。”陆冲在旁边建议道,“最好再弄点红墨水,象征着自责得都呕血了。”

先灿燃听他说得滴汤洒水,怪恶心的,懒得多跟他废话,把检讨一折,行云流水地塞进兜里:“走吧,去上课。”

“诶。”陆冲连忙追上他,“你点评一下啊,我这文学造诣……”

这节要上的是帝国史的大课。这门课应到三百多人,实到往往只有一百来人,稀稀拉拉地四散在大教室里,就像一锅搅和不出什么内容的寡淡清汤。

老师是文史学院一个晃晃悠悠的半截老头,先灿燃上课时无法与他对视,否则不出三分钟就能被那份安详所感染,在三百人的大教室里安然入睡。

他们两个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进教室,找到一个偏后的位置坐下。还没有坐两分钟,先灿燃就莫名感受到身边有道探照灯一样炽热的视线。

他抬头一看,是个头发长长的女生,照着先灿燃的探照灯正是她脸上两只滴溜圆的眼睛。

“你好,请问你是先灿燃吗!”看到先灿燃发现了她,这女生竟然直接开了口。

先灿燃一愣:“我是啊。”

“太好了!”

“啊?”

先灿燃被她说蒙了,好在哪里?

“是这样的,我……”

她刚才还挺大方,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扭捏了起来:“我叫秦木木,跟你同年级的……”。

看见此情此景,先灿燃的心中滴滴答答地拉起警报。

想起陆冲说自己好心不识驴肝肺,他犹疑地想,所以这女孩不会是要……

“——请问你上次拿到宁贞的联系方式了吗!”

她热切地问:“太不好意思了,不过可以给我一份吗!”

“……”

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啊!

他一边尴尬,一边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一时很精彩。身旁传来陆冲憋不住的噗嗤一声笑。

不知道是怕先灿燃过失杀人还是他良知未泯,陆冲一边笑,一边及时出言解围:“不好意思啊秦同学,宁贞暂时还没有搭理他。等他拿到了再给你吧。”

“噢,行……”秦木木有点遗憾,解释说,“那个,我不是要跟他抢啊,只是单纯想跟宁贞认识一下,有问题想跟他交流。”

“没事没事,他不怕你抢。”陆冲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台下精彩纷呈,台上的教授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懒得搭理,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地讲着近代帝国史。

帝国史只是薄薄的一门选修课——帝国建国一共才二百来年,实在没有几句历史可讲。坊间笑话是在这里骂人至多只能骂父母,不能骂祖辈,因为挨骂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祖辈是谁。

上学期已经讲了一大半,今天则刚好讲到宁淮远那一章,这表示课程已经接近尾声——因为宁淮远还是个没成为历史的活人,在座的每个人都见过他。

他是统领天下无双的精锐之师金玫瑰军的将军,也是管理天下无双的最高学府第一军校的校长。

——当然,能者多劳,他目前还在江湖传闻中兼任天下无双的上门女婿先灿燃的丈人。

这教授戴了一副细边眼镜,昏花的眼神虚虚从镜片上探出来。

新学期第一节课,他没有急着切入正题,慢悠悠地说:“各位,我请问一下。先灿燃同学是不是我们班的呀?”

怎么了?

先灿燃举手示意:“到。”

“唔。”这教授点头,冲他摆摆手,“挺面生的,看样子不经常来上课。”

先灿燃尴尬一笑。

”今天的课你可得认真听讲。”教授继续说道。

“我听我们院的年轻助教说,你在追求我们学校的宁贞同学。”

老教授一脸肃穆,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是在说如此三八的话题:“可以提前了解一下你的岳父。”

历史课也可以紧跟时事,台下一阵欢呼,在场的一百多位同学哄堂大笑。

这老头教授呵呵一乐:“开个小玩笑。”

先灿燃:“……”

老师,你就不要也跟着信谣传谣了吧?!

宁淮远——帝国国民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谁,但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小学生们编作文的时候,一般会这样用他来凑字数:“宁伯伯的身体虽然坐在轮椅上,但他钢铁般的意志却超越了他的肉身。”

“我在学校要努力学习,在家里要帮助爸爸妈妈做家务、尊敬爷爷奶奶,在外面不随手乱扔垃圾、在公共近地飞行器上给老奶奶让座,争取也成为宁伯伯这样伟大的人。”

据说这位八卦的老教授年轻时也是一代学界大牛,老来躲清闲,跑来教先灿燃他们这门课。每次只需要照着书本念一念,很颐养天年。

“——宁淮远将军,我们的校长。在座的都是第一军校的一份子,相信大家不会不认识,我也不用赘述。”

老教授慢吞吞地说:“他呢,不仅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还是整个帝国的政治家、改革家,以建设帝国成为伟大的国度为己任……”

“他在针对□□的镇压行动中表现突出,破格成为了金玫瑰军团的主帅,这次行动被称为‘第三星系之春’;金玫瑰军在这次行动中,蜕变成为一支举世无双的神兵,至今仍然守护着帝国全境的安定。不过也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宁淮远受了重伤,再也无法长时间站立……”

教科书上有一张宁淮远的照片。

这照片只拍了上半身,因为印刷而有些发暗,只能看出一个隐隐的轮廓来。

先灿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边歪着脑袋随手翻书。

翻到这张照片时,他顿了一顿,莫名觉得仿佛被照片中的人注视着,心中好大一阵不自在,便快速移开了目光。

有人的脑子构造非常奇特,上帝为他推开了一些小轩窗,也焊死了一些防盗门。先灿燃可以适应几十个小时高度紧绷的模拟作战,却无法适应几十分钟的文史通识。

教授照着教材念了这几句话,他就觉得脑袋发沉,快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教授说什么“‘三星系之春’是帝国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宁校长的知交好友也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他迷迷糊糊,心想这课怎么上得跟讲八卦一样,还关心上人家的朋友了……

怪不得这教授传播从助教那听来的无稽之谈……

什么岳父……

也不知道宁校长当年上学的时候写没写过检讨……

至于宁公主,看他那样,估计是这辈子都没写过了……

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缠作一团,就像一堆被猫滚乱的毛线圈。还没有梳出一个眉目来,先灿燃就彻底抵抗不住睡眠的吸力,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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