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完脉,萧青崖又被照原样送上轿,抬回了徐离府。在后门又受徐离老头儿好一番“教诲”,刚说到回到王都要行事谨慎,管好嘴,便看见徐离白染匆匆赶来。

他从远处跑来,到徐离谨跟前已收起满身跋扈,恭敬地行了个礼,“爹,您这是,带青哥看完诊了?”

徐离丞相冷冷地瞥了急于维护外人的儿子一眼,没说一个字,最后朝萧青崖嘱咐道,”今日贤侄辛苦,下次会直接去府上接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离白染始终作恭敬状,待再看不见自家老爹的衣角,才朝萧青崖鞠起一张笑脸,刚要说点俏皮话,却在看到他侧脸时一愣,

“怎…怎的挨打了?”

萧青崖再出徐离府,脸上已精细地敷好了药。原本远看都看不出来的伤,这下看上去像是跟人斗了五百个回合,看得等待已久的萧瑟吓了一跳,

“主子这是…”

萧青崖摆摆手,“无事。先走。”

萧瑟忐忑地驾着马车,按萧青崖的指示没往家里的方向走,绕到了更远的几条街。

“停下。”

萧青崖下了马车,萧瑟注意到他脸上的药不知何时已经被撕扯了下来,只留了点褐色的残渣。

萧青崖左右看了看,走到路旁的面摊前,朝那老板道,

“店家,能不能借点清水?”他指了指自己沾有污渍的侧脸,”跟人打架不小心沾了点东西,回去给家里人看见不好交代。”

那老板看着他的脸一愣,随即理解地点点头,往旁边的水缸一指。

“随便用。”

萧青崖就着清水小心地将脸上的残渣清理掉,用袖口擦把脸,回头迎上那老板兴味的目光,

“你们这些清秀的小哥,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去外面拈花惹草,这不,被野花扎了吧。”

萧青崖寻思一番,觉得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不是。”

老板看他态度不错,递上一条白净地帕子,“快擦干净了,回家好好哄媳妇儿,别再犯啦!”

萧青崖接过帕子,将脸上残余的水滴拭干,“可不是。”

萧大公子修炼多年,勉强修为一只小狐狸精,但徐离丞相修炼得更久,已是老狐狸精级别,小狐狸精与老狐狸精斗法,消耗了大半修为,擦好脸,闭上眼,准备回家前在马车内好好缓缓。

可这王都内神仙妖怪何其多,有时刚拜完一个山头,又得遇上另一个山头的大王,因此萧青崖被萧瑟叫醒时并不意外,忍住怨念,扬起笑脸,掀开车帘准备迎战。

是位即使他修炼多年也难以维持笑容的主。

萧青崖当然是认识这位的,不仅认识,还隔空利用了一番,可面上他必须装作不认识,只能困惑又不失礼节地微微歪头,

“请问这位…壮士有何贵干?”

壮士面不改色,“得知萧大公子回到吟月,本将特来拜会。”

“原来是简大将军,快随在下进屋一叙。”

显然在那寿宴上并非萧青崖见简行的第一面,否则也不会将他的个性摸的那么准。这位半生征战沙场,却比朝堂上的老油条还多裹了层油的大将,曾经也是位耿直冲动的小兵。

萧青崖认识到简行的冲动便是在那次微妙的相遇,微妙到估计连简行自己都不大想提及。

那年,也是正逢边疆的军队回王都述职。边疆的小兵吃惯了边疆的糟糠,吃不大惯王都精细的米粮。尝试多处,终于在当年王都最热闹的酒楼引仙楼内爆发了。与五六个同自己一样冲动的小兵一起,简行将整桌精致的菜肴一掀,偏说人做的吃食有问题,让几个弟兄们都“不得劲”,连吃几天越吃越“不得劲”,叫嚷着要酒楼老板出来问个明白。

引仙楼老板只想引仙,不想招惹这几位活佛,忙出来打探情况。老板亲自将饭菜酒一一试过,确认还是自家熟悉的味道,不得不低声询问,

“请问几位军中好汉,能否仔细说说,到底是哪里‘不得劲’呢?”

几位好汉互看一眼,推举二十几岁的简行出来,简行满脸涨得通红,抬腿将板凳踹翻,“全身都不得劲!”

小弟们纷纷附和,“对!从头到尾都不得劲!“边说整齐地举手叉腰,为前面的老大造势。

引仙楼老板抿着嘴,将几人“从头到尾”打量个仔细,暗道你几位又掀桌子又踹凳子,嗓门比后院打鸣的公鸡还响亮,除了脑子真看不出来哪里不得劲,眼神逐渐由“惑”转为“疑”,猜测估计是遇见想吃白食的了。

周围的食客看得更清,早已低声议论起来,议论声比与一根根食指一道隔空扎来。

前排一个老人将怀中的女童垫了垫,“啧啧,哪里来的兵痞子,敢来王都吃白食。”老人一副某富人家家仆打扮,与怀中女童身上的细软绸缎极不匹配,想必是带着主人家的明珠出来放风的。

女童受老仆与周围的情绪感染,未沾尘埃的双眸竟然也模仿出几分不屑,朝几位士兵吐起舌头,“吃白食,不要脸!”转头又舔起手中的糖葫芦。

几位在边疆奋战过的小兵从没在战场上退却过,当下在这酒楼内却有点想跑路了,原本叉腰的双手垂到身侧搓着裤缝,都看着简行不知该如何应对。简行之前一时冲动,这下回过劲来也有点慌,那阵阵没有根据的议论看似无形,可不知怎么却比战场上的流矢还准还狠。

眼看小兵们被正义的百姓逼的想跑路,一双纤细有力的手将被踹到眼前的板凳提起放好,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我看几位壮士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近日我正与犬子传授医道,不如让犬子为几位诊脉,权当做练习了。无论有碍无碍,我都愿意为几位壮士付这顿饭钱。”

来人自然是当年还是“圣手”的萧木,手边牵着才领进门不久的萧青崖。当时的萧青崖还未得萧木于人群中不动如山的厚脸皮,略有些怯场,但想到不能给萧木丢脸,在众人的注视中僵硬地挺了挺胸膛。

食客里不乏识得萧木的人,立即起哄道,

“是萧国医!让萧国医的儿子练练手也不错,看小公子怎么揭穿这几个痞子的原型!”

“对!便宜你们了,能让萧国医家的公子试手!”

简行憋住最后一口气怒道,“老子们在边疆喝血长大的,轮得到你这黄毛小儿操心!?”他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摆,“还不稀得混这点饭钱,走咯。”

几个兵不知为何平白闹了一场,又平白受了气,虽然不满,可也不想落得被一个小孩儿瞧病的地步,只想赶紧走人。

萧木想留下的病人,还没有留不了的,好言相劝留不了,威逼利诱也得留,毕竟是难得的教学材料。他悠悠侧跨一步,单薄的身体拦住几人,轻飘飘道,“几位就这么走了,吃白食的名号可就传到军中也洗不清了。”

顶着军队的名号欺负百姓可是大忌,何况是在王都,几人顿时僵了。简行气的眉毛有些扭曲,“老子们可没招你,钱也付了,咋地还不让走!?”

“钱付了,帐还没清。几位如果信我,不仅面子帮你要回来,身上的毛病也给你治通畅了。”萧木将萧青崖往身前推了推,笑道,“几位为护我归月百姓出生入死,能为军爷们诊脉,是犬子的荣幸。”

这手先威逼,再利诱,最后还有吹捧,将还没怎么学过权术的小兵们哄得那叫一个服帖,再加上几人的确是身上不舒坦,听萧木话里话外还真知道点什么,简行假装思虑一番,当场坐下亮出手腕,

“就看看你能诊出什么花儿来!”

别说花,当时的萧大公子才正式学习医术不久,只因之前帮萧木抓药多,对药草熟悉一些,但要说真的问诊,这望闻问切四项,萧木也才讲了个大概,且重点还是前面三项,要他现在切脉,勉强能摸出个滑脉,也就是女子怀孕的脉象,就很不错了。

萧青崖看了看眼前的大汉,心道若真摸出个滑脉,那他就算当场撞地而死,到了地下也没脸见萧家列祖列宗。

萧木对他的水平是最清楚的,那么为什么要设这一道题呢?

萧青崖疑惑时,后背传来温润的力道,“望闻问切,有时不用做最后一步,将前三项做好便足以作出诊断。记得我说的,医者,不只要看到病患当下的事,要看到的是病患的全部。他的过往与当下,他的习惯与性情,全都可以帮助你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个力道将他又往简行处推了推,

”去吧。”

人群安静下来,看着萧家的公子忐忑地挪到体形几乎是自己三倍的简行面前。面前的大汉似乎目露凶光,可萧青崖仔细分辨,发觉那“凶光”之中有懊恼,更有急切。

面前不仅是萧木为他准备的课题,更是一名病患。

他,是要为病患解除病痛的医者。

萧青崖冷静下来,抬手冲简行招了招,“弯腰,我问你些事。”

简行看这娃娃那么大口气,心里不爽,但到了这步,总之也不能更丢人了,干脆弯腰听他有什么要说的。

从后面看去,简直是个徒手小儿在驯化一只野兽。萧木相当满意。

二人小声问问答答,连简行的几名小弟都好奇地凑了过去,聆听十岁出头的萧青崖的问话,几人时而疑惑,时而惊诧,神色变幻不定,只萧青崖那张镇静的小脸始终如一,逐步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半柱香后,萧青崖转身回到萧木身边,通透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兼老师,“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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