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伊伊的小女孩转头望向车辇上雍容的美妇。
一字一顿,极认真的说道:“你帮我杀了屋子里那个人,我便拜你为师。”
刀十九心中耸然一惊。
“伊伊,你若是想杀了我为你爹爹报仇,我自裁便是,你莫要拜那妖妇为师,一入未央,宫门似海,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好啊,那你现在就动手吧,你死了,我就不拜她为师。”
伊伊冷静的回应,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一旁的提花奴不怀好意的吃吃低笑起来。
刀十九凄凉的叹息一声,眼角扫过瘫倒在门外似乎已经昏死过去的黑纱女子。
若是她早些将一切和盘托出,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步田地?
可事已至此,毕竟多说无益。
他虽不想死,也不怕死。
唯一担心的是,即使他今天以死谢罪,仍不能将故友之女从深渊面前拉回来。
刀十九的目光又重重的落在伊伊的身上。
从伊伊的百日酒之后,他已经有近七年时间没能见过这个孩子。
眼前这个神情冷峻的女孩,和记忆中那个蜷在襁褓中的红润婴儿,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试图从伊伊的眉眼中,分辨出那个熟悉的影子。
终究是徒劳,伊伊实在太像她的母亲,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她的面庞上找不到哪怕一点来自故友的痕迹。
他不动手,她便等着。
门框上两只挑在竹竿上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一尾老鸦划过店外老松的枝杈,粗嘎的鸣叫换来巢中雏鸟此起彼伏的回应。
下弦月正悬的冷清。
“伊伊,我死之后,你便跟着你娘离开雍州,走的越远越好,还有,千万不要跟未央宫的人染上瓜葛。记住了吗?”
小女孩对他的殷殷叮嘱仿佛无动于衷,只是催促道:“你动手罢。”
刀十九缓缓吐出胸中积郁了许久的一口浊气。
“好,你看着吧。”
他闭上眼,准备将最后一抹绝伦的刀光留给自己。
这世上,从此再无刀十九。
这个荒僻的村子一向冷清,来往都是些附近村镇上的农户,十天半个月都难见一支商旅。
自从十来股大大小小的匪帮占据了附近的山头,境况更是急转直下,别说商旅了,就是架势稍逊些的镖局,也是万万不敢从这里经过的。
桃花坊十年前最兴盛的时候,靠着老板娘的姿色和为数不多出手绰阔的客人,也算是颇有盈余。
可如今么,在秀娘的记忆中,她已经有三四年不曾打扮了。这间酒铺入不敷出也有许久了。
坏了的家什只得缝缝补补,隔三差五的还要当掉她的几件首饰贴补账面。
早几年前,她就把厨子和跑堂都辞退了,只留下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伙计帮工。
她不止一次的想要把铺子关了,可是除了开店,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再说酒窖里的藏货还有许多,起码都是三年以上的陈酿。
秀娘倒不是后悔开门。
她只是恨自己向来谨小慎微,今天却被那两锭黄金迷了心窍。放了那来路不明的红裙少女进来。
现在身受重伤的小伙计躺在柜台不远处的角落里,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要不活了。这可不就是现世报?
乡下人命贱如草芥,二三十两碎银子就能堵住伙计家人的嘴。
可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死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伙计就能了结的。
店外那具车辇上的妇人看着雍容华贵,从行事到言语里却处处透着诡异。
谁知道她们会不会将她这个旁观者一起灭了口?
那个相貌平平的刀客一死,还有谁能保她周全?
秀娘的心头百念电转,没注意远处的道路尽头又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人影。
满是油污的半枚铜钱射穿了新糊不久的窗纸,恰好正中刀客的手背。
一股奇异的酸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旧刀呛啷落地,让在场的人心头都是一震。
站在中年刀客身后几步的提花奴眯起眼睛,从窗子上的窟窿里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是个瘦的仿佛一根蜡杆的老和尚,黑色的僧衣破破烂烂,缀满了五彩斑斓的补丁。
老和尚看起来动作迟缓,可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竟然就走过了近半里的山道,停在店门外。
他手里摇晃着一只随处可见的豁口黄泥陶碗,另外半枚铜钱端端正正地横在碗底,纹丝不动。
车辇上的宫裙美妇望着铜钱断开处泛着青色的新茬,缄口不言。只是座下六个少女觉得肩头的重量蓦然增加了一倍有余,险些被多出的分量压倒。
中年刀客俯身拾起自己的旧刀握在左手,向门外问道:“大师何故拦我?”
老和尚不理刀十九的问话,缓缓走进大堂,径直来到柜台前,把嵌在木板里的半枚铜钱拔出掷进碗中。
他把破碗放在台上,推给门帘后紧张观望的老板娘。
“女施主,这一文钱,换你一只馍馍要不要得?”
老和尚的话语声调不高,却自有一股震摄心神的伟力。
秀娘觉得心下安定许多,挑开布帘露出大半张脸,歉然笑道:“大师,换自然是换得,可灶里的火刚刚熄了,我这小伙计眼看就要不行,早两个时辰前蒸的馍馍早已冷透了。”
老和尚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尽管拿来便好。”
她答应了一声,去笼屉里拣了两个稍软些的馍馍,盛上一叠咸菜,又刮净锅底,凑出大半碗剩粥,放在托盘上,一起端到外面。
老和尚斜眼看到她出来,可朝着柜台上的破碗努了努嘴,意思自己就这一文钱。
秀娘把碟碟碗碗从托盘里放到桌上,笑着道:“奴家这小地方,经年累月的也见不到有个僧人来往,今日您进了奴家这小店,奉上一席素斋也是应该的嘛。”
老和尚从她手里接过竹筷,冷不丁的往桌上一戳,声音恍似雷鸣。
“和尚我要吃饭了,闲杂人等都给我离远点!”
门外的宫裙美妇闷哼一声,好险没有喷出一口血来,她恨恨的向门内扫了一眼,沉声喝道:“我们走!”
六个少女一起答应,扛着车辇就向来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