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姝写的这“人”字写的,撇长捺短,粗细还不一,更不用说技巧什么的了。
她正要继续往下写,邓酌下意识的拦住,“书写时,太后要注意提笔需轻,按笔不宜重。腕上用力,力不足则笔走不顺。”
何姝听的一头雾水。
“人字再写一遍。”邓酌一脸严肃,仿若老师。
何姝瘪瘪嘴,啃着笔头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越想越糊涂,什么按笔要轻,腕上要用力,这根本自相矛盾嘛。
管他的,继续写就是了。
何姝又写一遍,邓酌看着她每写一笔,眼角就不觉抽动两下,感觉自己额头青筋在隐隐跳动。
他忍了忍,“太后写的字过于生硬,笔画要曲而非曲,直而非直,曲直相融,方为妙笔。”
“妙笔?”何姝摇了摇手里的笔,“哀家没那么大的追求,能写个差不多就行了。邓酌你就不必那么吹毛求疵了。”
吹毛求疵?!
邓酌闭上眼竭力压制胸口憋着的那口气。
“太后今日把人字写好便是。”
何姝一听,顿时双眼放亮,“真的吗?太好了。”
她当即又在纸上写了个“人”字,“怎么样?是不是进步神速啊?”
回头这么一看,矮马!平日里那个冷冰冰的脸,今日居然满脸胀紫,眼角还一个劲儿的抽抽。
“进步神速?”邓酌耷拉着眼皮,遮挡了他大半的目光,但却遮挡不住他眼睛里的怒气。“太后管这个叫进步神速?”
“呃,是,是啊。没,没有进步吗?”何姝磕磕绊绊,一脸心虚,感觉眼前的邓酌好像已化身成□□。
邓酌暗暗运了口气,“这人字和之前两个有何区别?”
区别……
好像真的没有。
“太后到底有没有听我说的话?我说曲直相融,按笔不可过重!”
“有啊,我,我比刚才轻多了……”
“重写!”
邓酌努力抑制声音的低吼,吓了何姝一跳,“写就写嘛,有什么好急的。”
看邓酌生气了,何姝不敢再瞎写,使出全力极其认真的书写,速度之慢,快赶上蜗牛爬行了。
邓酌此刻像极了辅导孩子写作业的家长,各种急躁,各种戾气在心中酝酿。爱与恨的交织,理智和情绪的斗争,脑子里闪过无数暴力手段,险险憋出心梗加脑梗。在将手高高举起的同时,又不得不告诉自己:自己生的娃,含泪也要疼下去。
他默默呼出一口气,自己选的傀儡,吐血也要护下去。
看她磨磨唧唧半天磨不出半个撇,邓酌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握住她的右手,带着一股要打人的戾气俯下半身,手把手的教她写字。
邓酌的举动来的突然,何姝还未及反应,已感觉到后背被包裹的温暖。
“……”
有种被抱着的感觉。
他微温的手掌与自己的手,温度渐渐融合。
何姝不禁吞了口唾沫,仿佛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她眼珠轻斜,邓酌那让人惊艳的侧脸就在旁边,近到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好让人心动啊。
“提笔要轻,下笔要稳,按中带提……”
邓酌握着她的手认真的教学,当一字写完时,他才察觉何姝微微倾斜的目光,不禁也转过脸。
扑通,扑通,扑通……
四目相对时,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空气中瞬间凝结了让人心乱如麻的气息。
邓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虽只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眼,何姝的呼吸便抑制不住的加剧,她越是想抑制,胸口起伏的就越快。甚至连眼皮都开始发沉,不由自主的想要闭上。
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她怎么能闭上眼睛呢?挣扎之间,她的双眼不时开合,扇动的睫毛,不时牵动邓酌此刻的心脏。
她这是……?
就在何姝终于坚持不住想要闭上眼睛时,邓酌猛的抽身,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空气中的热浪,随着二人的分开,终于冷却了。
在稍事沉默之后,邓酌步伐坚定的朝殿门走,“李长庆!”
李长庆推门匆匆进来,一瞧邓酌,怎么这表情,像生气,又像喜悦。像受到惊吓,又像接到惊喜,总之是很复杂,纠结,让人难以琢磨的表情。
他不敢问,反正他们厂公和太后在一起之后,时常出现这样的神色,见怪不怪吧。
“厂公有何吩咐?”
邓酌双手揣进袖子里,故作镇定,“以后每日散朝,你要看着太后抄书,抄不够千字,就不许踏出大门一步。”
嗯?
李长庆一愣。
“若少一个字,就等着吃板子吧。”
冷冷的说完这句,邓酌好像鬼一样的飘走了,只留下殿内两脸蒙圈。
吃板子?
这家伙是要打李长庆还是要打哀家呀?
呃……
死太监真是越发猖獗了。
看我不寻个机会好好治治你。
邓酌揣手走出慈庆宫,在宫门前停步,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一脸傲慢。
挑来选去,怎么就挑了个馋懒蠢笨的家伙。
无奈啊。
此时,一阵风卷着尘埃,从脚下掠过。
邓酌猛的回头,目光直视身后。红墙青砖一路延伸,看不见尽头。
在这空空荡荡的道路上,一棵槐树隔墙生长,树冠越过红墙。方才的一阵风,引起它嗦嗦颤动。
邓酌注视那树冠,眼中流露出警觉的光芒。
“喵。”
数息后,一只白色毛茸茸的脑袋从树冠中探了出来,口中还叼着一只黑色的虫子。
又是这只臭猫。
邓酌恢复了他松弛的神态,望着树上的凳子,垂下半张眼皮,“呵,你倒是护主心切呀,满世界替她捉虫子。”
……
***
“太后,臣妾们听说,您能隔着蛋壳在鸡蛋上写字啊?”
晚上内廷宴上,李太妃问道。
何姝不以为然的挥挥手,“雕虫小技,雕虫小技而已,不足一提。”
“怎能说是雕虫小技呢?太后一展所长,足以震慑那总来找麻烦的南度使节了。”赵太妃跟着道。
何姝被夸的不好意思,“哀家这也是为了不给咱们乌朝丢脸,你们不知道,哀家这几日想怎么对付那些使节想得都掉头发。这才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个招儿,以牙还牙,以鸡蛋还鸡蛋。”
“哧!”众人闻言失笑。
“太后还是语出惊人啊。”赵太后笑道。
“是妙语连珠才对。”何姝自夸一句后,发现身边的阮冰兰一直不怎么说话,想来是不是过于冷落了。便伸手拉了她的手,“其实,哀家那些都是小把戏,倒不如阮姐姐的手速,来的真材实料。”
一经提醒,李太妃当即会意,“是啊,臣妾也听说了,阮太后不仅字写得快,字迹更是与当年先太皇太后的字迹一模一样呢。”
“是啊是啊,臣妾也听说了。”赵太妃忙附和道:“两位太后在金銮殿上,各显伸手,着实叫那南度使节吃了一惊呢。”
阮冰兰闻言,羞涩的垂了垂头,“哪里,哀家不过是模仿先太皇太后的字迹,若论称奇,还是妹妹的更胜一筹。姐姐当时也被惊呆了呢。满心想着,这怎么可能啊。”
阮冰兰说完,陈太妃抿着酒杯,不觉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此时,殿上响起一串悠扬的琴音。
这琴音清脆,犹如天籁,有令人过耳不忘的魅力。
听过的人一听便知,这是何人所奏。
林乐工?
何姝心里一喜,他今日进宫献艺了吗?
一脸兴奋的看过去,眼睛顿时闪起星星:好养眼啊。
听到这琴声,方才还闷闷不语的陈太妃立刻放下酒杯循声看去,果然在大殿一侧,看到夹在众乐工之间的林子书。
林子书还是与平时一样,一身素衣,长发半束,微垂眼帘,目光凝聚在琴弦与手指之间,从不旁视,仿佛这便是他的全部。
只在这张俊美的脸上扫过一眼,陈太妃的脸顿时变得绯红,羞怯的又拿起酒杯来遮挡。
陈太妃这一放一拿,动作慌乱的,好像惊弓之鸟,立刻吸引了阮冰兰的注意。她心中讶异,不知她为何这般模样,好奇之下便顺着陈太妃的眼神看过去,一眼看见了那好似画中人的林子书。
世上竟有如此俊美之男子!
之前何姝要让教坊司代替钟鼓司在内廷宴上献艺,但是被邓酌给驳回去了,只是答应由教坊司进宫献上一曲,以娱内宫众人,而且,编排什么的,也得经过钟鼓司。
林子书作为教坊司现在的红人,就算进宫的指标再少,也少不得他一个。这么着,林子书今天来了,带着他自创的曲子,进宫献艺。
果然,好听的曲子是没有人能拒绝的。当他的曲子在殿中响起时,就连只知道玩乐的朱慎锡也头一次眨着眼睛朝乐工那边看过去。
随着音乐响起,几个女人的谈话也就此终止,皆全神贯注地沉浸在音乐当中。
直到一曲终了,林子书退出大殿,李太妃才转回头来,“这林乐工的琴艺当真天下无双,像这样的曲子若是能天天听到就好了。”
哎呀,何止是天天听呀,这么好看的人天天能看到就好了。
何姝赞同的好似自语,“说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