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连环解一

交错的各事头(中)

沈修平的所见(二)

南司房领物登记的地点和流程蘩卿都是不知道的,辞了李化龙后,脚步踅着往正殿走,内心却有别的掂掇。

其实呢,薄纱厚纱的,本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罢了。

南司房是机务重地,说是司礼监的半壁江山毫不为过。想在宫里混好,搞不清楚这地方的人事关系,那是大忌,万万不能够的。

但这里是陈希和李鸿英的天下。她一个姓页的,想在这里趟条路,必定难搞。

——怎么好呢?

隐隐约约的尖刻辱骂声传来,打眼瞧,却是不远处一个“鲜衣高帽”的大太监模样人正在“发威”。教训打骂的对象也不生,正巧就是方才那个偷摸藏银子的憨傻小太监。这个红衣贴里的,居然耀武扬威如此?

这时,周围的阉人或认出她的,都远远近近的在对着她恭敬行礼。仨同样身着红贴里的有头脸大监已经靠近过来,谄笑着谦恭的请安问礼,“见过姑姑,姑姑大驾,您这是来有事啊?”

蘩卿停下来还礼,“哦,呵呵,三位公公好。我没什么事,敢问一下,你们管领的在哪里?”

答话的是个黑矮胖子,一副敦敦实实的样儿。嘿笑不语,自往边上瞧作一眼。这指的,还真是那位忙着“发威”的。

“哦,”蘩卿扫着那位也就在忙忙的过了来,遂点头随意多扯两句,

“你们身上穿的一样级别,不知几位分管哪方面事务?”

“可不能比的!咱仨不过干个杂派。”就是只听喝儿领事儿干活,有名无实,正经油水一丝捞不着的意思。这会儿功夫,另外那两位扫了扫后头,暗暗对视了一眼。

这三位,满满酸意,盖都盖不住。这是,有不睦了。

蘩卿视若无见,计上心头。随手便将欲打赏的一把碎银子临时改成了一大锭整的,掂掂足二十两,拈出来在手中——

当然,她现在可不是刚进宫那会儿了,拿着十两银子就敢贿赂堂堂文书房的李怀玖。况且,明晃晃的,还不是只能往人家套里钻?

虽然还是那句老话不错的:欲求之必先与之。但是呢,她可不是只想靠这银子。

钱欲递不递的时候,那人正好过来。

“哎呦哎呦,沈姑姑,哪股香风把您吹来了呀!奴才金贵儿,迎接来迟,您老恕罪恕罪啊!”扑着过来,应声就是大礼参拜倒地。

好家伙!一个“老”字差点没闪了蘩卿的腰。面上却还得忙着还礼虚搀,“呵呵呵,原来是金公公,担不起如此大礼,您快起您快起。”作势着,方掏出的银子就碰了他的胳膊肘,蘩卿顺势笑道:“这,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这锭薄银呢,给几位吃顿素酒,各位别嫌少!金公公?烦劳您替我分分?以后,咱们就都算自己人了!呵呵呵,多关照!”

这是个现成的便宜。金公公白脸开花,却一副局促的不接,“不好不好,这可不好!”

蘩卿有点无措,瞧了眼那三位,边塞到他怀里,边道了句:“劳驾,劳驾。”转身而去。

果然这姓金的也就眼珠一转,跟了上来。

蘩卿注意到他背转将银子塞进怀里的动作又快又窃,意思果全不顾其他几人的。心里就暗暗骂了句:托大贪婪黑心惯了的蠢货,这点子便宜都不给人!那这就别怪本小姐拿你开涮了!作势顺领了他要给领路的情,“呵呵呵,那,我就领了?”

这个趾高气昂的太监自然不知道蘩卿这锭银子得有多不好拿,且这个门子更不是好走的,只越发轻视了眼前这个小娃娃,暗暗鄙夷,眉开眼笑的一嘴油滑,“能为您效劳是奴才的荣幸啊,您别客气!”

蘩卿跟着他来到地方——其实哪里用着他了?远远已经有几个帽服更加笔正的太监笑容可掬的从台阶迎下来。

金公公身更矮下去三分的朝走在最前头的那位紫衣高帽的,就是一个大礼。蘩卿瞧着跟着紫衣下来的那几位,居然也朝这姓金的做了点头礼,心内不觉讶异起来——

首先,按理说,头前正该是领头的大监服饰,那就是这里出去陈希之外的头一份儿了。可却怎地全然太过年少的娃子样儿?且瘦干单薄,待人接物矮身躬背的,一副懦弱兢兢之相,反而直显得身后那些六品小监个个都器宇轩昂的,连着这惹人厌的金公公都更贵气着似的?

第二个,这位姓金的,看来张狂的有理。那不是更有趣儿了?陈希和李鸿英都是那样的精明人,怎地选领事的大头儿如此没眼光?

纳罕之际,却听一口黄莺出谷之声鼓动着耳膜道:“姑姑大驾,小的未曾远迎,实在罪过!”蘩卿的脑子不觉一清凉。原来人不可貌相,如此悦耳的声音出自太监,实在少见。笑的温和了许多,回礼道:“为私事打扰,不敢受公公大礼。”又问他怎么称呼。

这人受宠若惊的,面皮都红透了。赔笑着十分拘谨不自然,往里迎着道:“岂敢在您面前托大。不才姓杜,您只叫我小杜子就行!”

小肚子。蘩卿这回可没忍住,边走边笑了道:“不敢这样称呼。未知公公名字?”

“俗子污秽,染了您的耳。”

蘩卿摆手,“欸,你师父在哪里,我要给他磕头。”问陈希。

后头有人插话,“您找我师傅吗?”蘩卿踅过去,正是金公公赔笑,“呦,那不巧的很。他这几天有点忙,晚上还得出宫,顾不上来这边。您有事儿,不如奴才去喊他?”

进了里屋,分宾主落座的时候,蘩卿一边摆手示意,一边才道:“那倒不必,”也不避讳跟进来的一干人,“两个事,说完了我就走。不耽误你忙。”

小杜子道:“您吩咐!”

“一呢,天冷了,我屋里那纱帐子太薄,能否换换,棉布就行,也不要松江的三菱的那么高级的,更不要好看的,粗布大缯保暖抗冷的最好。可中?银子我自己付。”

“这好办。第二呢?”

“第二么,那吐蕃国师不是进贡了长毛绒线的么?可否领我一些?”

小杜子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蹙,为难道:“这,姑姑恕罪……番僧进贡的绒线不多,皇后那儿都缺省……”

蘩卿当然知道这玩意儿金贵,且这样明目张胆的要,更也要不出来,“哦,这样的啊!”眼睑方垂了垂,金公公又笑眯眯巴上来,蘩卿从他眼里读出了狡诈和对眼前人事的一丝轻蔑,装作无见,听他道:“奴才这里倒有自己买的几两,就是下等货,姑姑不嫌弃的话,给您送去啊?”

蘩卿挑挑眉瞧他,又还是遗憾的样子,摆手道:“罢啦,没有算了。”

让人觉得她是瞧不上。

所以,没等出得南司房的片儿,已经有两拨人追了出来:金公公自然还是要进献,蘩卿依旧礼貌的回了。那黑胖子却一路尾随,只等她拐过了热闹处才出来,一双精明眼儿一闪,说的是:“姑姑,老金子那货,可不能是下等的,您不该嫌弃啊!”

蘩卿瞧着他,冷笑,“呵呵。哦。”走了一段儿,知道他始终没离开,才停步回头,“敢问怎么称呼啊?”

“立早章。薄情寡义的薄。章薄。”

“呵呵。果然人如其名,薄人!”

“请姑姑指教。”

南司房有眼色的人比比皆是,但今儿正好赶对她这个点儿的,却只有这几个。算是缘分了。

她笑的云淡风轻,“不敢当!我问你,你和金公公一样品阶,他领多少俸银,你也一样。怎么他有,你没有?人家的东西上等下等,要你来说的?拿人做人情,是欺负我这个小娃娃不懂你们南司房的规矩了。这何止薄寡啊!”

说完甩手而去。她笃定,这章太监还得来找她。

回了乾清宫的时候,慈庆宫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蘩卿有点不安:难道是她猜错了?芍药和陈太后没什么关系?不能吧,连骆三都这样猜测,那就是线索很明显了。

还是——

这陈太后,其实不过表面单纯好欺,内里实则也是个沉得住气的?

倒是没让她掂掇多久。晌午时分,皇帝用膳,有熊尚食这个秀色可餐,皇帝心情十分好,吃完饭便都打发了他们随从人等,只留了美人在侧伺候。

蘩卿瞧着秋铣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凉劲儿就想笑,摸了摸脸,对身后的小马道:“哎呀,牙疼。”

小马紧张道:“那,别是着凉了?奴才去给您叫太医啊?”

蘩卿撇着秋铣笑摆手,“不用,酸的吃多了而已。”

丁丑想笑,觑了觑秋铣黑沉下来的脸,愣是憋了回去,缩了缩脖子,寻借口滋溜一下钻了。没等秋铣凉薄的回嘴说出口,他却又冒头回来了,瞧瞧秋铣再瞧瞧蘩卿,低低道:“姑姑,有个小太监脸生的,说找您。见吗?”

秋铣张了嘴就开骂:“什么人都能冒头的地方了?谁都招留啊!给杂家打走!”

刘玉女正捧着一个盒子进来,闻言笑的眉眼弯弯的,袅袅步至蘩卿前,“皇后娘娘赏的!收着吧。”

蘩卿面露疑问,刘玉女指着小马对方蘩卿哼笑,“没出息的东西,我劝你有功夫好好调教调教!接赏都不会,弄得我跟伺候人的似的!”秋铣跟前,蘩卿少不了要笑道谢的,刘玉女却蹬鼻子上脸,一发甩头就去了。

小马终于有了眼色,忙缩着脖子跪地认错。

蘩卿这才知道,敢情方才皇帝吃饭的功夫,皇后并几方宠妃都送了赏赐去慈宁宫给芍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后头一个也一并赏了她的缘故,竟然其他的妃子也就都跟着,依样饶了她这么许多“进项”。她暗暗叹气——

皇后、甄贵妃和李荣妃这趟浑水她是不想趟的。岂料小心来小心去,还是躲不开。她何德何能,竟敢在这架天平上添个重量呢?这可恶的荣妃,可恶的骆思恭啊!

在秋铣鄙夷又幸灾乐祸的眼锋下,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只想出来一个办法——去给女官六所那几个新死的鬼魂敛尸上香。若能再办场**,才是更好。

说干就干,下午她就找机会去了慈宁宫。

“太后,奴婢想求个恩典。”

“你如今到哀家这里求什么恩典?说说看。”

“奴婢听说戴罪的杜康周和鲁甸,并欧阳涛和齐春华四人的尸体已经验办完毕,要往安乐堂送去焚化了。奴婢想着,她们虽然有罪,但今生沾染了皇家贵气,到底与其他人不同。想来,她们都不是蠢人,来生一定能悔过自新。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便再不能转世投胎了。您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一定会准许留她们一个全尸的!奴婢斗胆,请您恩准。”

李太后听完她的请求,冷笑片刻,但就在垂下眼睑的瞬间,脸上的肃然却有片刻松弛。蘩卿知道,这个一辈子都戴着面具惯了的老妇,这才是真的满意了。苏舜才不重要,欧阳桃和齐春华也不重要,但他们是她羽翼下的草末,当此连亲生儿子都在与她争权夺利的当口,这些人死,她还是在意的。

“糊涂!有错当罚,就必定一视同仁,执行到底。否则,不是人人都要有侥幸心理,以为可缓。有恃无恐,那还成何体统!”

蘩卿伏地道:“那可否容奴婢,将她们的骨灰放在寺庙超度,以赞来生?”

“也不可!功德寺的香火由宫里供给,怎能浪费给罪人!”

蘩卿笑道:“奴婢这个也想好了呢。”

“哼!”李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舅舅有钱,哀家也知道!”

蘩卿讪讪赔笑,“奴婢自己也有体积的。也有的。”小小声辩解,将一屋子宫女都逗乐了,李太后瘪了瘪嘴,“你有体己,你能有几个钱!”

“奴婢进宫这几日,得蒙主子们宠爱,得了不少赏赐,奴婢小家子一个,受之有愧。就想着,不如替主子们捐出去,在功德寺做一份功业,以后那些劳而无依的,死后难藏的,有罪不得超度的,也好都有个归处。这全都是皇恩浩荡,天家的慈悲。您老人家是活菩萨,众生无论罪否在您眼里都是平等的,您一定会准的吧!”

常妃因为熊尚食那事送的那一摞银票,烧的她寝食难安,乘此机会打发了,大家都安心!

“你这么说,哀家不准哪行!罢了,难得你一片赤心,哀家准了,去吧!”

这事儿的关键,自然是连得罪过蘩卿的那几位,她也一并厚葬了。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虽然大路朝天,善恶各半边,但是,她呢,就要只走中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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