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李素芹和朵朵正在包粽子,时间过得真快,马上要到端午了。
“青子,明天忙不?”陆学文问。
只要村长老爹这么问,十有八|九是要她帮村委会跑腿,没有拒绝的选项。
“不忙啊,有事儿您说吧。”
“快过节了么,这是给全村80岁以上老人的慰问款,刚申请下来。”陆学文拿出十几个信封,“你明天负责送到各户,每人100块,收到了在登记表后面按上手印。”
“哦了,放心吧。”陆青筱把信封装进双肩包,李素芹连夜包了一百多粽子,让闺女一同送过去。
隔天上午,陆青筱骑着破摩托,转遍了紫玉村四面八方,快晌午的时候终于送到最后一处。
住村东头的郭老爷子,今年86高龄,是村里的五保户,几年前老伴儿走了就剩他一个人。
听人说,老爷子并非无儿无女,他儿子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在国企当高管,当年村里只要从他家门口过,哪个都得犯几天红眼病。
又听说,二十多年前,也不知怎么了,老爷子把儿子打出家门,大过年用喇叭跟全村喊话,和儿子断绝了关系,甚至把族谱都撕了,说他对不起郭家,九泉下无颜见列祖列宗。
再后来,据说他儿子带着孙女,全家移民到米国了,没人再见到过。
郭老爷子还住着很久以前的砖瓦房,墙缝里掉土,院子里没养鸡鸭,一条老狗有气无力地趴着,见人来都懒得汪汪。
“您是郭援朝爷爷吧,我是来给您送慰问款的。”陆青筱掏出信封,把红票子抽出一半。
“放那吧。”郭援朝旁边放着几排泥塑,手里还捏着一个,眼都没抬。
陆青筱愣了,这老爷子啥脾气这么高冷啊,别家见了她都热情感谢,怎么到他这儿跟盖章似的,就俩字——收到。
“这是我妈包的粽子,祝您端午安康,给您放……”
“放桌上吧。”
嗐,简直多余跟他说客套话,人老了脾气多少有些古怪,陆青筱耐着性子道:“那您在单子上按个手印吧,表示我送到了哈。”
“不用。”郭援朝站起来,咯吱窝架着单拐往屋外蹒跚走去,陆青筱这才注意到,老爷子少了一只脚。
郭援朝洗干净手,从抽屉里摸出圆珠笔,在名单上端正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唯一一个不是红指印的。
陆青筱收起签名,礼貌地道了别往外走,天太热,T恤被汗濡湿了,粘腻地贴在身上。
“妮子。”郭援朝叫住刚迈出门槛的背影,看着湿了大半片的后背,“进屋喝口水吧。”
“啊?”陆青筱转过头,下半身没动,“没事,不用麻烦了。”她早就口渴了,觉得老爷子不太好打交道,客套着推辞。
“咋的,嫌弃啊。”刀刻的皱纹微蹙,郭援朝架着拐站起身,从碗柜里拿了个搪瓷茶缸,又抓了把碎茶末。
“您坐下吧,我自己倒。”陆青筱连忙拿起暖壶给自己沏上。
热水上漂浮着便宜的碎茶叶,又浓又烫,无法立刻入口,陆青筱端着茶缸吹气,看郭援朝拿拐杖敲了敲旁边的椅子,听话地坐在上面。
破旧的瓦房,破旧的家具,耄耋之年的老人,她仿佛融进了泛黄的老旧照片里。
郭援朝应该是个做泥咕咕的手艺人,院子里有个一米见方的窑,壁柜里摆着各种烧好的陶偶。
右边放着个大姑娘,弯月眼,红脸蛋,笑颜如花,用油彩画得别提多好看了,陆青筱忍不住想要拿起来端详。
“别动!”郭援朝厉声呵止,“那是我老伴儿……”
“啥?!”
“年轻的时候。”
“哦……”陆青筱吓了一跳,再一看,上面刻着名字。
旁边还有五六个陶偶,泥坯有些旧,颜色应该新上过,压盖了褪色的边际,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潘驴子,王有福,宋大柱……”念着一个个接地气的名字,本来还以为是郭老爷子捏的自家兄弟或发小,直到看见带职位的名字,“郑班长。”
“那些个是我当年的战友,回不来了……”郭援朝打着了火,却摸不到烟,陆青筱赶紧掏出剩下的半包红双喜递过去。
“您打过仗啊?在哪儿打的?我爷爷当年也……”她话到一半赶紧闭嘴,陆青筱的爷爷跟大金干过仗,差点把上辈子的事儿秃噜出去。
老爷子吐了口烟,得意与苦笑混杂着,“在朝鲜战场,把米国大兵打回老家了。”
“很厉害啊!”
“管啥用!几十年后,败家子儿还不是带着老婆孩子,往那边儿跑了。孙女要是能留在我身边,也该跟你这么大了。”
郭援朝啐了口吐沫,愤恨道:
“他娘的,老子保家卫国,败家子倒往他老子手下败将待的地方跑了,那儿天上掉金砖咋的。”
“以前,我们条件差的时候,也把仗打赢了,没人当逃兵,怎么现在条件好了,反倒都走了呢……”
干裂的黄土地上,泛起了蕴含亲情的细流,就像流经中原的黄河水,苦涩又浑浊。
耕者有其田,连农业税都取消了,国家还给各种补贴。陆青筱刚穿过来的时候,认为这就是最好的世道,可还是有大量的人选择离开家乡,农村就像散落在民间的,老人们的手艺,无人问津,日渐没落。
茶凉了些,呷了一口,香浓解渴,但现在的年轻人更爱喝可乐。
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很多传统逐渐被打破,看来,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回去的路上,陆青筱遇见了正要去交通站的梅凌。
“梅老师,我带你去吧。”
“好啊。”梅凌大方地坐上后座,“多谢了。”
这趟去得太值了,小破驴的前踏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后座的人还抱着一个,勉强全部运了回来。
陆青筱:“这么多,都是什么啊?”
梅凌:“学校买的教具,学生的课外书,还有些私人用品。”
陆青筱帮忙把东西搬到教职工宿舍:“快递不给送到地方么,还得自己拿,多麻烦啊。”
“快递也要考虑成本的嘛。”梅凌笑笑:“咱们村小路不好走,住得不集中,而且网购的人太少了,小半个月才会集中送一趟。”
“是嘛,那太慢了。”
在绿城的时候,快递三天内必到,不光是网购方便,吃饭购物也是,出门有24小时便利店,大型超市营业到晚上10点,深夜饿了有买卖,更不用说各种休闲娱乐的场所。
怪不得年轻人总往大城市跑,陆青筱忽然意识到,梅凌是个逆行者,她老家北城的,首都哎。
她禁不住问:“梅老师,您怎么想起来我们村教书的,在大城市当老师有啥不好?”
“在农村当老师有什么不好呢?”梅凌歪头反问。
陆青筱被将了一军,支支吾吾,语文老师都伶牙俐齿,她说不过。
她当然不能说紫玉村不好,但和好的地方比,差距太大了。
梅凌知道陆青筱想问什么,她搬了把椅子请苦力坐下。
“我的命还是农民工救的呢。”梅凌望着窗外,骄阳似火,还好有绿叶遮阴,不至于过度燥热。
伴着初夏单薄的蝉鸣,梅老师告诉陆青筱选择支教的缘由。
“中学的时候,我和两个同学在护城河溜冰,结果,三人都掉进冰窟窿里了。”
早十几年,北城的几条水域,是全民健身最好的场所。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人们的防范意识还不够,尤其是学生,玩儿心重,顾虑少。
“那年冬天冷得特别早,其实,河面还没有冻结实。”梅凌托着下巴,陷入回忆,“我当时就想,肯定完了。”
“当时,有两个农民工路过,就跳下去救我们,一人救了一个,已经没有力气了。然后,有个人又跳下去,把我推上来,自己却上不去了。”
“我父母找到恩人所在的工地时,他的骨灰已经被家属领走了,只打听到是从岁寒县紫玉村来的。”
“所以,投桃报李嘛。”梅凌温润浅笑,“我也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陆青筱问:“那……您打听过那个恩人么?”
“打听了。”梅凌倏然明朗,“但是,不告诉你。”
梅凌应该知道,但她不会说,也不会去找,难道要和恩人的家属抱头痛哭感天动地么。
救命之恩,她已经在默默回报了。
“您打算一直在紫玉村教书?”
“不,大概3-5年吧。”梅凌俏皮道:“别捧杀我,我也是凡人啊,刚来的时候各种不习惯还想临阵脱逃呢,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就回去了。”
“那足够了,我家朵朵特别喜欢您。”陆青筱说:“您要是在她上完小学前走了,小丫头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
“哈哈,我也很怕呀,跟学生们相处出感情了,走的时候肯定哭得稀里哗啦。”梅凌想象着未来的场面打趣,又想起别的,“对了,六月底开期末的家长会,以前都是村长来,这次你要来么。”
“我啊?”陆青筱从没想过以家长的身份自居,她刚成年没几年呢,就成小朋友的家长了!
“你来吧。”梅凌请求道:“全校几乎都是留守儿童,每次家长会都是隔代的长辈来参加,代沟真的有点大啊。”
“好,我来。”
谁又能拒绝阳光女教师的邀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