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可知道我‘王平’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卞匡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盖聂不明所以,但仍然不露声色地倒了杯茶,用手指沾着杯中的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匡”字。“前辈,可是为了纪念逃出牢笼,平淡生活?”

卞匡微微一笑道:“是,也不是。你看这个字,是一个‘王’在三面围堵的牢笼之中。”他叹了口气,又用拇指沾了水,怜爱地将中间的“王”字描了一遍,眼神慈爱得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小伙子,你很聪明。可是王还没有逃出来。”

盖聂的眼睛跟随着卞匡的指尖,心中隐隐有些动容。三面围堵,仍留有一面空缺。可嬴政自己选择不逃出来,宁愿身受利刃,宁愿孤独终老,只为天下归一、终止乱世。

四十年前的嬴政面对世子宫人们的围追堵截,他选择躲进了卞匡的大门。

而如今的秦始皇面对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行刺暗杀,却选择再不退缩。一直走到今天这一步,退无可退。

“化名王平,是希望我王平安呐。”老者沉重地说。

盖聂忽然对上老者慈爱的目光,感动之余,也是心下一沉。他直觉老者已经察觉到他们的目的,不会帮忙了。然而下一刻便听卞匡说道:“所以这个礼物,我一定会给。我会雕得与当年一模一样。明年我就七十三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做东西了。”

“前辈有心了,在下谢过。”盖聂拱手一揖,目光自卞匡的眼睛扫到卞匡脚下,从老者略带伤感的眼睛与从容的动作里,探不出真假虚实。

“但是这么好的原料老头子可找不着啊!可别说你们没准备?”

话说至此,门忽然大开,“嘭”的一声,一兜子玉石从门口飞到了桌案上,蹭花了桌上用茶水写的“匡”字。

“这些玉石,可还够?”卫庄缓缓踱了进来,卞匡亦火急火燎地跑到桌边,扒开了布兜去看玉石。

方才的谈话不知卫庄听见了多少,盖聂看向卫庄,对方的眼里是同样的谨慎与怀疑:这卞匡的话里不知几分真假。

“啊呀!够了够了!这玉石可都是极品呐!这可是一兜子的宝贝!”卞匡大叫起来,还真像个醉心玉石的痴儿。

“既然这样,你可以照着图纸去做了。做出来的话,这些玉石剩下多少都是你的。做不出来,就赶紧滚。”卫庄释放出一身威压,语气阴沉。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试探。这卞匡初次见到他,竟然视他如无物,不加任何询问。要么是卞匡真的对玉石太过痴迷,要么,就是卞匡早已看出了此中内情与卫庄身份。

“呦?小伙子脾气挺大呀。”方才还眼冒绿光的老者忽然把手中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往桌子上一摔,直眉瞪眼道:“我老头子也不是没脾气!求人就有个求人的样子,你当我愿意来呢?我还告诉你,这玉璧只有我能雕得出来,你那图纸根本就不全!有本事就找别人去啊,我要是不管你,你这辈子都别想见着成品!小小白毛,不知天高地厚!”

卫庄诧异地看向盖聂:好像哪里不对啊?

盖聂忍住笑,又是躬身一礼道:“老前辈,我师弟不懂礼数,多有得罪,让您见笑了。还望老前辈海涵。”卞匡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指着卫庄道:“让他给我道个歉我就海涵。”

眼看师弟就要炸毛,盖聂忙叫了一声:“小庄!”

卫庄重重吐了口气,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就真的缺这个吗?”

“不缺,你抓我干嘛?”卞匡见卫庄憋屈的样子,十分满意地笑起来,复又挑衅道:“想让我给你干活?行啊,你道个歉我就去。”

这是既韩非白凤之后,盖聂见到的第三个对小庄言语轻佻并且以惹怒小庄为乐的人。眼看卫庄的两手都握上了鲨齿剑柄,盖聂赶紧挡在卞匡面前,安抚道:“小庄。你那边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忙吗?”

于是某天上午,流沙众人看见卫老大拉长了脸从盖聂的房中走出来,随手一挥鲨齿,劈断了门前两棵合抱粗的大树。

听见这两声巨响。盖聂建议道:“前辈,此处工具不全,不知您能否把这些材料带回去打磨?若需银两,我们自当补齐。”

卞匡缩起脖子点了点头,正要说“好”的时候又摇了摇头,贱兮兮道:“不用不用,我把我东西搬过来就成。你那个师弟住哪儿?我要住在他对面。我看他挺有意思的,想跟他多交流交流。”

“前辈,这恐……”

“你放心,顶多一个月,我干完了活就走。再说了,明年我就七十三了,有生之年还想多交点朋友。”

盖聂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称好,心里那句“在下怕您住在这里活不到七十三”没有说出口。

当天晚上,流沙主人房间的对面多了一位邻居。而接下来的几天,这位邻居时常叫上盖聂去流沙主人房间里串门。流沙众人眼看着院子里被砍的树越来越多,一个个不明所以,只是暗自猜测新来的这位老人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卞匡,或者说王平老先生,如愿交到了很多新朋友。这些天,流沙众杀手很喜欢去找王老爷子聊天,尤其是流沙四大天王之首白凤。每当他白天执行完任务回来,就会去王平的屋子里一直聊到深夜。卫庄常常在夜晚烦躁地看着对面的窗户上烛光映出两个剪影、听着传出一阵阵近乎阴险的笑声。

王平搬来的第五天,当卫庄第一次斗嘴输给了白凤后,他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并且决定给那个老头子点厉害瞧瞧。

他卒然结束了和赤练之间的冷战,吩咐道:“有些人太过得意忘形了,你可以去替我问候他一声。”

“是……”赤练一愣,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几分。

是夜万籁俱寂,卫庄听着上百条蛇莎莎的爬行声,只等对面传来老年人的惨叫。

老玉匠房中。

“吱——”一条艳红色蛇首先顶开门钻了进去,后面的蛇跟着一拥而入,一条条晃悠着鲜艳的脑瓜、吐着黑紫的信子。

“啊啊啊啊!”对面传来一声惨叫。

“呵呵呵呵……”卫庄低低地笑出了声。

盖聂从隔壁的屋子里闻声赶来,只见赤练引领着百蛇从王平的房间里妖娆地走出来。

盖聂露出微微一笑,走进师弟的房间,果然看见他笑得得意极了。

“小庄,他已经七十二岁了。而且我们还要靠他的玉璧走最关键的一步。”

“我知道,否则我怎么能容忍?他已经用这个威胁了我五天了。”

“高渐离今日来信,说他们已经在河北宋子城安下身来,并且已经与流沙的暗桩取得了联系。”

“哦?师哥,有问题。流沙的人并没有接到消息。流沙以谍翅鸟相互通讯,若已接头,消息必定比高渐离的信件传的更快。”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下大惊。

有人冒充流沙与高渐离接了头。流沙有内奸,高渐离有危险。

“小庄,明日我们启程去宋子城,沿途回程上也可检查打下的暗桩。看来此事不可交与旁人。”

卫庄点了点头,以手抚额道:“如此重要的事,确实要亲自检查。不知除了宋子城,流沙暗桩下还有多少内奸。呵,白凤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

“他一直在努力,已经进步得很快了。”

“但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这次是你思虑不周,既然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又怎能交由旁人?”

“师哥,这是在锻炼他,这些事他早晚也要自己去做。”

“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你太心急了。”

“罢了,明日我们去看看。只是我们离开流沙,不知那老头子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

“应该不会。”

“何以见得?师哥难道忘了,那天我们联手试探于他,却还是看不出深浅。而且他似乎很善于拉拢人心,这几日他连连挑衅,我却看不出他是何意。此时他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就算他按照图纸做出了玉璧,你就不怕他暗中在玉璧上给嬴政传递什么消息?”

“我倒也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是直觉罢了。当年他离开嬴政后便在此隐居,想来也是不想再参与时局政治。而这些天我们能看到他善于拉拢人心的能力,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对我们隐藏。更甚者,他就是做给你我看的。”

“好,我信你。不过,难道他喜欢挑衅我就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你以为呢?”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你这几天脾气好了不少么?”

卫庄闻言沉思起来,盖聂淡淡笑道:“小庄,过强则折,他是在帮你。”

“……”我还得谢谢他?卫庄想起这几天与老玉匠相处的种种,至少有一件事他不能否认:若没有这恼人的老头成天刺激,他还不一定何时才有脸来面对赤练。

二人很快商定了第二天的行程,又给宋子城附近的流沙暗桩发了消息,要他们赶紧找到高渐离保护起来。

一个时辰后,墨家据点。

已是深夜,端木蓉早吹熄了灯,此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正酝酿着一个美好的梦。然而下一瞬,一对紫眸忽然睁开,三支银镖向着窗外激射而出。

“谁!”端木蓉沉声问道。

窗子被人从外面轻轻托起,有声音从窗边传来,又仿佛是从她心里传来:“蓉儿。”

“盖聂……你怎么来了?”

“只是想来看看你,抱歉把你吵醒了。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那是自然,我不能成为大家的累赘。倒是你,这个时候来,是又要远行么?”

盖聂的声音顿了顿,似是没想到她能猜出来。“……是。明日要北上恒山郡去处理一些事情,也许十天,也许半月。”

支起的窗子落了下来。月光将那人的身影投在窗上,身形挺拔如松。眼看那身影就要离开,端木蓉忽然叫道:“等等。”

慌忙披了件外衣跑到窗前,用短棍支起窗子,正看见白衣的男子站在窗外的月光中,眉眼温柔地看进来。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衫,风露立在中宵。与想象中的一样,这副景象果然是世间至美。月光将他微笑的面容勾勒得极为柔和,琥珀色的双眸清明澄澈,于暗夜里自成辉光。

“蓉儿还有事?”

“没……”端木蓉的手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重复着他刚才说过的话:“只是想来看看你。”

窗外的人忽然笑了。他伸出右手,三支银镖正齐齐躺在手心。

端木蓉笑道:“不必给我了,你留着吧。”

盖聂闻言小心地将银镖揣进了怀里。

其实两人都知道,如此中夜赶来又不过相见片刻,纯属浪费时间罢了。可当此世道,说不准何时就是永诀。微妙之中,有此一别才算圆满。

“你走吧,明天不是还要赶路?”

盖聂点了一下头,也无甚可说。顿了顿,还是转身离开了。

端木蓉目送着盖聂的背影渐行渐远,明明是自己叫他离开的,心里却仍不免失落。她知道,他故意放慢了步伐,只为能让她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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