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贯的传统,傅祾本该和他的父皇、甚至天下所有的帝王一样,对待女人轻松一点,用不着太认真,更不能以心相待,摆件就是摆件,欣赏有之、赏玩有之,唯独就不能真正的去爱;或许这样做有很多好处,比如瓷器再精美,可只要他不爱她,便是任其破碎都没关系,他完全无需为此煎熬、甚至是懊悔。

他父皇原本也可以这样。

只是先帝自以为他能熬过时间,却不想季贵妃死了,他的心也跟着一道死去,往后的日子里,便只剩下回忆。

后悔,还是后悔。

幸好,上一辈的恩怨,我已将它封存在靖宫的深处,不会有人知道了。

决不能再走先帝的老路,这是我对自己唯一的要求。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努力想摆出点高姿态怎么就这么难,我努力将自己修饰到最美,在镜前看了又看,碧水说的很客观,如果刻意忽视本身的年龄,那么现在的我也是漂亮的。

其实当年入宫的那一批里就我最漂亮,大靖朝的采选一是看貌,二是考量德言容功,家世反倒最不重要,这也是我被先帝选中的原因。

傅祾说过,他说陈氏有点像我,像那时做昭仪的我,便是这样一句无心之语,当时他这么说,我便这么听,可说者无意,我想陈氏如今的遭遇傅祾也得付一半责任,他应该知道我有多小心眼,怎么能容下另一个与我相似的女人。

何况,她还那样年轻。

所以才更要正服艳妆,好去探望另一个更年轻的我。

瑞昌宫关了贤妃,真是个命运多舛的地方,我原以为只有鸦齐才配,先帝对鸦齐起码有真感情。

国公府其实余党尚存,还没有彻底落魄,宫门落锁是我的主意,料想在国寺进修过的人不会无用到这个地步,我想逼疯她,可陈氏也未必会疯,阮娘说里头一日三餐都没落下,只是我不许傅祾去见她,谁见都不行。

宫门大启,一股浓重的灰蒙之气,内里仅有二三宫人分散各处,只是做些无关紧要,且洒扫的活计。

久别君恩,门庭萧索,莫不如是。

阮娘伸手招来一宫人询问,小宫女见太后亲自驾临,不免战战兢兢,只说自禁足那日起,贤妃便日日独坐其中,说是在潜心祝祷,忏悔过失,寻常宫人皆不得靠近。

真是聪明的人啊。

不吵不闹,只等旁人来申诉冤屈,果然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

我去见她了。

陈氏独坐其中,刚进去便着实将我的眼刺了一刺,那卷维摩诘经卷不知何时竟也到了她手里,面上不施脂粉,衣饰朴素,连发上钗鬓也卸了干净,唯周身气度不改,毕竟曾经也是当过皇后的人。

也许这样的形容落在傅祾的眼里会很有说服力吧,她是被冤枉陷害的可怜人,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

陈氏并不抬头,似乎是想坚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对我道:“太后怎么来了?”

我也不客气,直接占了这内室里唯一瞧着还算整洁干净的软塌,一屁股就坐了上去:“贤妃不是偷偷派了宫人去含凉殿说自个身体不好吗,哀家正好也听到消息,就顺道过来关心关心,省得再叫圣上亲自跑一趟,他近来忙于朝政,哀家总是心疼他多过心疼你们啊~!”

陈氏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一听便知其言不由衷:“含凉殿旁人都进不得,仅容太后出入,可见圣上多重孝道。”

“是吧,哀家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气不恼,甚至还附和着:“先帝在时哀家便奉旨抚养七皇子,当初领养的时候还担心呢,总怕不是亲生的会有嫌隙,如今看下来倒是不怕的,男女之间,最难割舍的便是彼此情谊,这点贤妃不会不知道吧?”

陈氏捏着经卷的手紧了又紧,方才还怒气冲冲,此刻却再不敢直视于我,仿佛有些事很难启齿,说出口就是一种亵渎。

“...........”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可当面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她说的很艰难,语无伦次,更多的是妄图骗过自己:“不、不,圣上不会这样,他怎么可能会爱你.......不过就是男人一时的迷恋,他怎么可能为了你抛弃人理伦常........何况你们俩分明就是........”

“母子,只不过一个是庶母,一个亦非亲子,这样说会让你感觉好点吗?”

我好心替她接了下去,说道:“这件事不是近来才有,简言之,从你做皇后之前便开始了........不过也没关系,如今你们国公府落魄,多一个皇后少一个皇后并没什么大的问题,这宫里依然以昭圣宫为尊......至于这瑞昌宫么,贤妃暂且先住着吧,怕是日后出了事,也住不长了。”

“.........呵、你当我会怕你么。”

陈氏抛却震惊,很快便重振精神,冷肃了脸,细看眼底几乎要结了冰:“你可别忘了,圣上登基以来,后宫中人皆无所出,唯有我一人替圣上诞下嫡长子,你便是把持整个后宫也没用,当初圣上亲授册宝,昭告天下,天子之令又岂能更改.......太后除非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待我翻身那日,便是你的死期。”

“啧,不错啊~!”

我真是要为她的见地和韧劲鼓掌了:“不愧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难怪哀家当时瞎了眼,硬推了你做皇后。”

推了个最厉害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没谁了。

明明就输了,还偏要嘴硬,这大约是所有落败之人的共性。

不过不服输也是对的,输了就是死,能活当然还是活的好。

我不介意她再冒犯我一回,该装大度的时候就要装大度,便笑道:“到现在还一心想着翻身,可见是教训给的不够,贤妃你自然可凭一腔孤勇,干脆一切都豁出去了,可说到底,你有想过旁人吗?虽说败局已定,可你在这世上总还有牵挂的人吧,你就不担心哀家把他们都给杀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氏反应何等迅速,顿时明白我话中含义,惊道:“存儿是圣上的骨血,顺承天命众望所归,你先前已经害过他一次,有什么你冲我来,莫要对孩子下手、!”

“不会的不会的。”

我保证道:“可哀家也不是傻子啊,你既然猜到晓我与傅祾之间的关系,那我手里少不得就得抓一个把柄,不过你放心吧,等国公府彻底消失于朝廷,等所有人都死去后才会轮到你,这段时间哀家会替你照顾好小存儿的.......怎么样,哀家这样安排,贤妃能满意了吗?”

陈氏气得站了起来,果然还是功力尚浅,撑不住几个回合:“你、!”

“我什么我。”

我皱了皱眉头,实在很讨厌别人跟我这个样子,似乎举手投足间就代表世间一切正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欸,敢情这么一看,贤妃和太妃还真是一个样子啊。”

“原来大家的心地都是那么善良无私,口口声声叫哀家不要对孩子下手。”

我感叹道:“可这事儿说不通啊........你们不是一直将我描述成一个恶人,不论是与圣上私通,亦或是假借权势左右朝政,任何你们想到的罪名都可安在哀家头上,既然已经坏到这种地步,那孩子的死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是多牺牲一条性命而已,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道理你们难道不懂吗?”

陈氏死死地看着我,设想里我应该是死无葬身之地才对,可现实是她输了,换我兴冲冲地跑来炫耀,极尽羞辱之能事。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为什么:“国公府实际并无实权,我只是想保住这个皇后之位,想保住我的家族,我想为我的孩子铺一条更好走的路,我并没有错,我为何会有错.......”

我摇摇头,首先肯定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彼此冲突,我不得不这样做:“你有的我也会有,甚至你不过是这盘棋局中的一小部分,是我未跟傅祾商量便把你拖了进来,小存儿再好,也好不过我的孩子,是你一开始就想错了。”

顺承天命,众望所归的,本就该是我的孩子。

原来争了这么久,却打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的希望,是笃定了傅祾只会让心爱女人生的孩子做上太子,她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陈氏咬牙切齿,然而说不出一句。

“.......其实,但凡你肯甘守本分,我也不会拿你怎样。”

我开始语速放慢,深深地看着她:“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趁傅祾远在汝南时趁机作乱,与傅容勾结。”

“君勖,我自问对你不薄,自你进宫后该放权放权,该让步就让步,无有不应,那时的我并不愿正面去回应傅祾的感情,更意图斩断彼此的联系。”

“你生产当日胎位不正,又逢傅容夺宫,凤阳宫大乱,我有无数个机会可致你们母子于死地,可是我没有。”

“傅容几次三番威胁我交出存儿,其中艰险不必言说,我将他放在身边,日复一日不曾离开,他才得以存活至今。”

“可是你呢?”

“你明知宫中秘药难得,却也并非配不到......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只是惋惜,若是傅容临死前也见你一面就好了,这样你就不用这么心急,生怕误美人毒性未深,又私自加了一味子母草进去,使我心疾加重,遍体冰寒........”

现在,换了我问她:“但凡我一日不死,你便总是会难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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