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的颓然,殿中众仙都看在眼中,但几乎都觉得是他咎由自取,是以也都作壁上观,一言不发,唯有旭凤到底被丹朱疼爱多年,与他颇有感情,忍不住出言喝道——

“静沅真人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叔父不过无心之言,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出手无情!哪有一点我辈仙家的气度?!”

又来了!

旭凤就不能换个说辞吗?每次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他说着不嫌腻,可她却听得够了!

“所以,火神是也想受一记言灵咒吗?”

静沅出言打断旭凤的质问,语气虽然平淡,但话中的意味却让头脑发热的旭凤不由自主地冷静了下来,丹朱的前车之鉴犹在,他也不敢去赌静沅对他还剩多少耐心,可他若就此退缩,岂不招人耻笑?!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他的好母神一马当先地跳了出来,“你敢?”

静沅没有回天后一句“你看我敢不敢”,而是淡淡一笑,眼神里透出了锐利之色,周身的气势渐渐高涨起来。

眼见气氛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天帝忽然看似老好人地开口了,“静沅真人息怒,旭凤这孩子不懂事,真人不要和他计较,真人此举实是在对丹朱小惩大诫,丹朱应当感怀在心才是。来人,将丹朱带下去!”

随后他又对天后说道:“天后也收敛些,今日寿宴,何必动这么大的气!还有旭凤,也太过不识轻重,再要胡言,本座定不轻饶。”

天帝这寥寥几语,给足了静沅面子,又维护了天后和旭凤,让双方都有了台阶可下,将一场硝烟消弭于无形,可谓是深谙转圜之道。

抛开旁的不论,这位天帝的城府和忍功,静沅还是很佩服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还是算了吧。

静沅很快又收回了自己那点敬佩之意,但也没再去搭理天后母子。

呵,人家天帝都做足了姿态,给了她这么大的面子,她若不应,岂不显得她这人太过骄狂?

只是,天帝若是以为可以就此相安无事,那就太天真了些!

左右今日已经闹成了这样,那她干脆现在就把此行最重要的事一并了结了,也免得再耽搁下去又牵扯出一大堆事来。

她算是确定了,她跟这个天界实在是气场不合,日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一念及此,静沅便将目光转向了风神。

风神与她相处多年,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微想了想,也觉得时机正合适,于是先给水神传音说了一下这个决定。

这一来一回,自然耽搁了片刻,见静沅还站在原地不动,天帝难免心生疑虑,便又道:“静沅真人怎么还不落座?可是还有什么不妥?”

静沅正欲开口,风神和水神却先后起身也走到了御座正前方,风神一抬手,道:“天帝容禀,临秀与洛霖已于百年前决意和离,今日在此伏请天帝消去当年为我二人赐婚时所立婚书上的名字,恩准我二人和离。”

顿时,殿中一片哗然。

虽说今日这场寿宴从头到尾就没消停过,但众仙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等大事!哪怕早知道水神同风神之间关系疏离,但竟然真的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吗?

况且,这桩婚事可是当年天帝钦赐,如今提和离不是在打天帝的脸吗?他们这位天帝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君主,水、风两位上神此举实在是不智啊!

果不其然,天帝面露不悦,沉声道:“风神慎言!你与水神缔结婚盟四千余年,一直相敬如宾,堪为天界楷模,岂能轻言和离?!

况且,上神之婚盟,实乃天命使然,若是轻易背弃,恐会招来不详!

水神,此事你怎么说?”

天帝心中不甚在意风神的意愿,是以冷冷地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便问起了水神的意思。

水神看了虽然沉默不语但神色坚定的风神一眼,轻叹一声,道:“陛下,此事确是我与临秀商议过后决定的,我已误了她那么多年,不该再继续下去了。洛霖知道,此举有负当年陛下赐婚的美意,若有任何后果,洛霖愿意一力承担,还望陛下允我二人所请!”

这话说得端的是大义凛然且颇有担当,众仙听罢不由地在心底暗暗颔首,心中对水神的敬重又深了几分。

就连静沅一时之间都看不出水神此言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实意,若是后者,那只能证明是自己以往对他心存偏见,误解了他,可从他这些年的行事来看,真的不像一个这么有担当的人。

罢了,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适合为人夫君是肯定的,左右临秀姨与他和离之局已定,没必要再去深究他的品性究竟如何。

听水神这么说,天帝神色不明,他在思索其中利弊。

当初让水神和风神成婚的两个目的都没有达成——梓芬殒身,水神和风神到如今都没有生个女儿来与润玉联姻,以后恐怕也不会有。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打算让润玉与水神之女联姻,让他有机会接手水族的势力了,那么,他们二人和离与否其实无甚要紧,答应下来也无妨。

不过,既然水神说了愿意承担后果,那他倒是不妨顺水推舟,就看水神能在这件事上付出多少吧。

打定主意之后,再开口时,天帝的语气便有些变了:“洛霖,并非本座不近人情,只是,你也知道,这上神婚盟是经过天道见证的,若想作废,着实不易啊!

况且,这还牵涉到我儿润玉与你二人长子、长女的金兰之约和婚约……这几重誓约加起来的反噬之力,更是难以应对啊……”

天帝之言虽不乏几分道理,但却难掩其中的夸大其词。

风神和水神解除婚盟可能是会有些影响,但润玉身上的两个誓约却是完全没影的事,只要风神和水神和离,誓约的前提不存在了,誓约本身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反噬之力!

天帝现在这么说,无非是想从此事中得到更大的好处,这是他一贯的嘴脸和手段。

想到此处,水神皱了皱眉,他已不问世事多年,水族势力也早已被天帝蚕食大半,不想天帝还不知足!虽然他不甚在意权利,可为了这等小事就交出水族余下的势力,实在是不值得……

说来,都怪这个不知是何来历的静沅真人!

临秀原本是何等性情温和、善解人意的女子,对他深情如许,从来不会对他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遑论提起和离!

结果,自从结识了这个静沅真人,性情渐改不说,竟然还起了这等心思,且无比坚决,让他也不好不应,甚至于现下还要他来为此事付出代价!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放任临秀和这等心思诡谲、巧舌如簧,擅于蛊惑人心的女子相交!

可他方才已经把由他承担所有后果的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反口……

不过,若是临秀愿意退一步,暂且将此事搁置,倒也未尝不可……

正当水神思索如何劝风神回心转意时,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的润玉站了出来,他早知风神和水神要在今日正式和离,也早就做好了会被父帝拿出来说事的准备。

眼看水神真的因此有了退缩之意,他自然不能再坐视不管,他决不可能让自己成为此中变数,无论如何,今日必要促成此事!

否则,他与静沅绝无半分可能,身负婚约的他如何有资格说喜欢……

“父帝容禀——”润玉朗声道:“当年润玉有幸蒙父帝和水神仙上为润玉和水神、风神两位仙上之长子、长女定下金兰之约和婚约,一直感怀在心,只惜始终未能得见二人临世。”

“润玉虽深以为憾,但既然如今水神、风神两位仙上夫妻缘尽,润玉亦不敢再做奢求,也请父帝和水神、风神仙上勿以润玉身上的誓约为念,依凭心意行事即可。

至于润玉之誓约,无论有任何反噬之力,润玉亦愿如同水神仙上一般一力承担,就当是全了润玉与两位仙上的一场因缘,只盼两位仙上今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润玉心知自己这话说得有些逾矩,但是,非如此,如何能逼极重颜面的父帝骑虎难下,无法再找借口推脱,以图从中谋取更多的利益?

他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即便父帝此刻心中再恼恨,表面也无法指摘他什么。至于过后,恢复冷静的父帝为了他的平衡之道,顶多也只会是训斥他一番。

他早已明白,只要天后和旭凤尚在,父帝就永远不会放弃自己这颗棋子,这正是他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

润玉抢着出来做挡箭牌的举动太过显眼,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只是却也都猜不透他为何会如此帮着与他素无往来的水神。

至于水神,则完全不觉得润玉是在帮他,只觉这是他们天家父子之间的龌龊,他自恃清高,才不肯出声多言,去插手这等事,于是便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看着润玉对上天帝。

风神倒是想开口帮衬润玉,但却被看出润玉用意的静沅阻止了,风神虽不解其意,但她相信静沅,于是也闭口不言了起来。

静沅这会儿不同于方才刚得知润玉婚约的对象竟然是不可能出现的风神和水神之女时的惊讶和恍然大悟,反而多了几分庆幸,由润玉这个当事人之一出面断了天帝的后路,好过最后不得不由她这个外人用上强硬手段来达成目的。

若是早知道润玉会出面,她可能就不会来这一趟了,以润玉之智,何虑此事不成呢!

眼下这局面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看来这次还真要好好谢谢润玉了!嗯……正好,刚制成的符灵魁召威力还算不错,回头赠给他好了,替他看守庭院,也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在他宫中窥伺!

想到上次在璇玑宫附近察觉的隐晦气息,静沅不禁皱了皱眉。当时润玉显然亦有察觉,却毫无所为,大约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另一边,被润玉之言置于进退两难境地的天帝,等了这么一会儿都不见有谁开口替润玉说话,水神一脸冷然,风神面色平静,天后面上干脆就是毫不遮掩的喜色和恶意,就连一直看着与他私交甚好的静沅都一言不发!

天帝心中一时又是恼恨,又是安心。恼恨的自然是润玉的不识眼色,乱了他的计划,安心的则是润玉势单力孤,这种时候竟然都没有任何人出面相帮……

看来之前是本座高看这个儿子了,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一想,天帝的心绪好转了一些,努力摆出一副慈和的表情,还挤出了一抹笑容:“润玉我儿有心了,想不到你竟如此通达知事!你有如此担当,本座和水神都不胜欣慰,想来若是水神能有爱女降世,你二人定会成为一对彼此相得的好翁婿,如今真是可惜了!”

言罢,天帝又对水神说道:“洛霖啊,既然你和润玉都这么说了,本座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和临秀和离之事,本座允了,就当是成全你和润玉之间未竟的翁婿之谊吧!”

“翁婿之谊”四个字,天帝说得满含深意,再加上他前面那些话,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水神在心底暗叹一声,暗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开口道:“洛霖多谢陛下成全,也多谢夜神所言,愿以淮水一域相赠,聊表心意。”

乍一听水神之言,众仙纷纷大惊,只觉水神付出的代价太大,但天帝听了,却不甚满意。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淮水一域虽大,可因其毗邻东南水系,颇有地利之便,这些年早已被他渐渐收拢在手里了,只是名义上还归水神统辖,水神拿已经在他掌控之中的淮水做人情,实在达不到他的预期!

可眼下他也无法再开口索要更多,毕竟,恐怕在不明就里的众仙眼中,水神是诚意十足,而他也已经得利不小,再要迁延下去,定会显得他这个天帝贪得无厌!

献出淮水,不但于水神己身无损,还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若非知道水神素来淡泊名利,不会有如此心机,他定然会心中生疑。

但方才一瞬间的疑心过后,他便想到水神已经几千年未曾过问水族中事,想来也同众仙一样不知道此中关节才会如此为之,心中疑虑这才渐消。

罢了,水神迂腐,不知变通,也难怪想不到那么多,暂且就先这样吧……

而且,倒也不算全无收获,如此一来,之前在淮水各水系安插的人手也算是名正言顺,可以过明路了……

只不过,话虽如此,但这一连串超出天帝预计之外的变故终究是让他心里有些发堵,怎么都做不到就这么轻易松口。

这时,他的好帮手天后娘娘又跳出来替他出这口气了,只听天后不怀好意地说道:“陛下宽仁,应允了水神、夜神所请,但你二人口说无凭,不如立个上神之誓,如何?”

天帝心中一动,但面上却是一脸不悦地斥道:“天后何出此言!本座相信水神和润玉,何须立什么上神之誓?!”

天后不慌不忙,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违背上神誓约的代价可大可小,虽然水神和夜神都说由他们自己承担,可这也不是他们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能定的,除非同样立一个上神之誓!

否则,荼姚担心,若是一朝反噬,伤及了陛下可如何是好?实在不可不慎啊!”

说着,天后又看向润玉,“相信夜神和水神也不想因你们思虑不周而将陛下置于险境吧?”

润玉和水神没了关系,她自然高兴,但若是他们能再生受一番誓约的反噬之力,她更高兴!何况,她说的也没错,没什么比上神之誓更有说服力的凭证了,相信他们这位陛下心里肯定也想多这么一重保障!

果然,天帝沉默了起来。

天后见状,再接再厉地说道:“陛下可能觉得荼姚小人之心,可荼姚却是真心实意在为陛下安危着想啊!”

“水神、润玉,你们觉得呢?”天帝终于还是开口了。

润玉平静地说了一句“儿臣愿意”,接着便伸出一掌,指天而誓,承诺愿独自承担身上两重誓约的反噬之力。

在润玉立誓的时候,静沅凝神感受了一下此间天道的气息,发现其毫无动静,明白这两重誓约果然没有如她所推测的一样,并无反噬之力,便放心了下来。

不过,天帝天后这一要求,真是出乎静沅的意料。

天后也就罢了,素来就针对润玉,没什么好说的,可对于天帝把儿子当敌人防备的心态,静沅实在是厌恶到了极致!

若是那么担心自己的儿子坐大,与他争权,那干脆从一开始就清心寡欲,不与旁人发生肌肤之亲,自然也就不会有子嗣诞生,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何须弄成如今这样父不父、子不子的!

说到底,这位天帝陛下就是欲|望太盛,权欲、情|欲全都放不下,想要两者兼得,也不怕到头来两者皆空!

这边润玉立完誓,轮到水神了,风神却抢先一步开口立下由她承担解除婚盟的反噬之力的上神之誓。

风神想得很简单,和离是她和师兄两个人的事,不能由师兄一个人担着,师兄已经让出了淮水一域作为代价,那剩下的就该由她来。

风神于水族之事分毫不知,自然猜不到水神在此事上并无损失,反而还得了名声上的好处,还觉得自己如此为之才算公平。

可风神纯善,无甚心机,静沅却能隐约看出其中的机锋,若是先前水神真的吃了亏,天帝得了好处,那天帝怎么还会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甚至眼中还透出些许不甘心?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毫无凭据,自然不可能以此为由来阻止风神立誓,但她却不能坐视这个结果!

且不论水神付出的代价是真是假,但临秀姨和水神会缔结这场不该有的婚姻,其中最大的主使是天帝,他们两个只能算附从,凭什么最后只有她和水神付出代价,天帝却能置身事外?

上神之誓而已,未必没有应对之法!

上神之誓的约束之力来自于天道,而她恰巧就有一个最擅长和天道打交道的师尊,而且那位忘川的老者还说过她身上有天道气息,所以,沟通天道这事,对她来说也不难。

于是,静沅在风神立誓之后,悄悄沟通了此方世界的天道,付出了一些功德,来换取天道公正处置此事,不因风神的上神之誓而有所偏颇。

果然,交易达成后,在己身天道气息的加持下,静沅清晰地看到原本朝着风神涌来的一大股反噬之力分成了三股,其中最大的那股缠绕在了天帝身上,其余两股自然是落在了风神和水神身上。

成了!

静沅心下一安,接着又细看了一眼风神身上的反噬之力,相比之下,自然是他们三人中最少的,构成不了太大的威胁,大约只是会让她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运势低迷,还好……

不像天帝,恐怕要触不小的霉头了……

嗯,说实话,她还蛮期待的~

到时候,她无论如何也要来看场好戏!

当事双方的上神之誓立完,天帝终于没了再拖下去的借口,只得指尖金光一闪,在水神取出的婚书上拂去了仅剩的“太微”之名。

接着,婚书便无火自燃,彻底湮灭无踪。

至此,风神和水神和离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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