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这龙的气质与这名字倒也甚是合衬。
只不过,静沅记得在她原本的世界里,自当年乐彦辅和卫叔宝被世人并赞为“妇公冰清,女婿玉润”之后,清冰和润玉便被用作了岳父与女婿的美称,在此方世界的人界亦是如此,想不到这天界仙神取名还真是百无禁忌啊……
“仙子,可是有什么不妥?”敏锐如润玉,一眼就看出了静沅那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当即便又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不行,自己怎么总是忍不住用人族的想法来揣度此方世界妖族的行事,这次居然还被看出来了,看来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
于是,静沅忙补救道:“对了,在下道号静沅,是一人界散修,并未入仙籍,当不起仙子之称,夜神唤我‘静沅’便好。”
人界散修……人界何时出了修为如此高深的修炼之人?却还不曾升仙?
润玉心中更是生疑,但面上丝毫不露,还顺着静沅的话浅笑着唤了一声“静沅道友”。
静沅随手起了个卦看了下时辰,发现快到寅时了,便朝润玉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在下也该回去了。来天界这么久,难得出来一回,不想今夜机缘巧合之下,竟在此遇到三件可喜之事和两件可惜之事,倒也颇为有趣,看来我以后还是该多出来走走呀。”
说完,静沅又是一笑。
润玉被她的话勾起了一丝好奇之心,微微抿了抿唇,问道:“恕润玉冒昧,不知静沅道友所言的可喜和可惜之事是什么?”
静沅笑道:“这可喜之事,一则嘛,自然是遇到了魇兽这个小家伙,二则是见到了这般美景,三则嘛,就是结识了夜神大殿。至于可惜之事,也与二位有关……”
静沅顿了顿,略带着些遗憾地看了面前的主宠一眼,“魇兽如此惹人怜爱,可惜是有主人的,恨不能据为己有;夜神真身为在下心向往之许久的真龙,可惜先前只窥得龙尾,恨不能一睹全貌。”
润玉怔怔地看着静沅眼中不容错辨的喜爱之情,他能察觉到这话确实是出自真心诚意……
心向往之……对龙吗……
忽然,他的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他的脸色骤然一白,猛地闭上了眼睛。
“夜神殿下,你怎么了,莫非身体不适?”静沅见此,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
润玉缓缓睁开眼睛,先前那些画面都已消失,脑中的刺痛也不复存在,方才的一切如同一场幻觉一般,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些痕迹,他轻声开口问道:“静沅道友很喜欢……龙……吗?”
静沅点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们中原汉土之人以龙为信仰,少有不喜欢龙的,就连历代帝王也自称真龙天子。”何况,家父还号称“卧龙”。
想到这里,静沅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在跟随家师修炼之前,我一直以为龙只是我们凡人想象出来的神兽,结果师尊告诉我世间是有真龙的。”只不过,我们那方世界没有……
“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有朝一日,定要亲眼看看龙的样子!”
“原来如此……”你只是因为喜欢龙,所以才会称赞那颜色惨白、狰狞丑陋的龙尾,并非是真的觉得那龙尾好看……
润玉正在这么想着,就听静沅又道:“今日虽说不上得偿所愿,但也足够让我心旌摇曳了,原来真正的龙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高贵、神骏,加上夜神的龙尾又是如月华一般的银白色,比之旁的颜色更是多出了几分华美,便是未能一睹全貌,我也心满意足了!”
话虽如此,静沅还是想要看一次完整的龙,不过她也已经发现此方世界的仙神轻易都不现真身,当初她也是磨了好久,才看了一次风神的真身,可惜那是一缕无形无色的风,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她和夜神今天才第一次见,自然不能贸然提出让他现真身给自己看,但要是他们以后有了交情,再开口提这事肯定就没问题了!而且他还有一只那么可爱的魇兽,等以后他们关系好了,魇兽还不是任她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一时之间,静沅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好不容易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魇兽身上收回,静沅抬头正准备问问润玉住在哪,却见他面色绯红,表情似乎有些羞涩,又有些不可置信,看得静沅很是不解。
“夜神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真的是身体不适,方才还脸色惨白,这会儿又红成这样,像得了热症似的……不过,仙体也会生病吗?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润玉却又好似受到了惊吓一般,连忙侧过头去,避开静沅的视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道:“润玉无事。”
这哪里像无事的样子?静沅心下无语,但也不打算揭破,想着要不今天还是先走好了,不耽搁他的时间了,至于他住的地方,回去找风神问也是一样。
刚想开口告辞,润玉却又转过头来,轻咳了一声,低声问道:“静沅道友……真的觉得润玉的……咳,真身……华美吗?”
静沅愣了一下,联想到他方才的样子,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个念头,不、不是吧,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连夸赞都算不上,他就害羞了?
静沅有些怀疑地说道:“自然是真的。怎么,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吗?”
润玉不答,但看他那黯然的神色,显然是默认了。
虽然觉得润玉这反应很不可思议,但静沅猜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妄加置评,随便揭人伤疤。不过,要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太合适,毕竟她还觊觎着人家的真身和魇兽,想跟人家交朋友呢!
想了想,静沅便道:“我听师尊说过,世间龙族大抵有金、青、白、赤、黑五色,以金、青两色龙族为尊,但我私心里只想看金、白两色的龙。青龙虽尊,可青色的龙总让我忍不住想到我最害怕的一种兽类,所以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青色……静沅道友是害怕——”润玉心思敏捷,当即便猜出了静沅害怕什么。
“别说!不要说那个字!”静沅打断润玉的话,连连摆手道:“我听不得那个字,光是听到我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真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东西!”
见一直淡然自若、侃侃而谈的静沅忽然露出了这般慌乱紧张,甚至避之不及的模样,润玉愕然过后,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柔意,唇角微微上挑,浅笑道:“好,我不说。”
静沅这才轻吐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至于赤龙和黑龙,一个颜色过于耀眼,一个过于深沉,都非我所喜。”
说到这里,静沅看向了润玉的眼睛,开始说出了她真正想说的话,“可是,我很清楚,我的喜与不喜对他们龙族来说其实根本不重要。他们的一切,都不会因我的喜与不喜而有所变化,我的喜好能左右的只是我自己。同样,旁人对我的好恶也影响不到我,哪怕有一日这世上所有人都厌恶我,我也可以自己喜欢自己。
我不知道你为何对自己的真身如此……不自信,也不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劝你,因为我明白这世上无论何事何物,都是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我喜欢龙,喜欢银白色,并不代表你就要同我一样,也喜欢龙和银白色。
可是,这是你的真身,不是旁的什么,你无法视而不见、避之不理,你要是不喜欢它,就等于不喜欢自己。如果这世上连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又如何能指望旁人会喜欢你呢?
所以我觉得,不管从前如何,从今日开始,你不妨考虑试着喜欢上自己的真身。如果你觉得这太难,可以一点点的来,比如先从喜欢白色开始,不过,我看你穿这一身白衣,也不像是讨厌白色呀!”
“……静沅道友……”
旁人的好恶不重要……
哪怕被世上所有人厌恶,也可以自己喜欢自己……
润玉从未想过有人能够说出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的话……
还有,让他试着喜欢上自己的真身……如此狰狞丑陋的真身,真的值得喜欢吗?
看润玉那一脸复杂而又茫然的神情,静沅多少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又认真地说道:“若是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太想当然了,那我们就订一个君子之约吧,从现在起,你试着喜欢自己的真身,我嘛,就尝试去喜欢那什么。”
润玉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静沅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脸色也有些发苦,但却还是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们一起努力,反正身为修炼之人,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如此千年万载之后,或许你我都能做到眼下这件万难之事。我一直相信,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
如何,要不要与我订这个约定?”
润玉心头震颤不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们两个今日不过初见,她竟要与自己订下如此约定,这世上竟会有人对他这般真挚相待!
静沅一看他的表情,顿时就头痛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说道:“夜神殿下,你能否不要一副我好似为你做了什么牺牲的表情?这个君子之约,于我而言,其实也是颇有益处的,若能借此机会克服我内心对那什么的恐惧,岂不是很好吗?就算最后不能成功,也于我无损呀!
不过,若你觉得为难,不愿订下此约也无妨,就当是我交浅言深了,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静沅最终将决定权交给了润玉,因为她发现这龙似乎不懂得拒绝人,与其让他被动接受这个提议,她更希望他能自己做出选择。
润玉察觉出静沅的用意,心中很是茫然,一直以来,都是旁人决定给他什么,或拿走什么,今日,他竟可以自己做一回决定吗?
看着眼中盛满真挚之色,安静地等着他答复的静沅,润玉倏而展颜一笑。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如此,那润玉就要让静沅道友失望了,我不想订下此约。”润玉缓缓言道。
静沅闻言,心中对润玉确实是有些失望的,但她也没表现出来,只是说道:“那好吧,看来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夜神殿下勿怪。”
润玉却是轻笑了一声,道:“方才润玉只是开了个玩笑,承蒙静沅道友不弃,润玉愿与道友订下此……君子之约……”
静沅愣了一下,只觉眼前这条龙比之先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索性便也不去多想,伸出一掌竖于身前,道:“那好,我们击掌为誓!无论日后我身处何地,都会记得此约,待有一日我完成此约,定会设法告知于你。”只望那时你能放下心中块垒,坦然处世。
“润玉,亦然。”润玉亦伸出一掌,沉声道。
随后,只听“啪”地一声,一大一小两只同样纤白的手掌凭空相击。
在这一刻,润玉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一处有什么东西生了根,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