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灼一口气跑到了“秘密基地”,然而放眼望去,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扶着膝盖喘气,忽然发现,如果原雨没去上学也不来找他,他根本就不知道原雨会去哪儿。
不知不觉在村里住了一个多月,他仍然分不清这块田和那块田有什么区别,又分别属于谁;他仍然不清楚一个村哥平时在家要干多少活;他仍然不知道,除了上学和干活以外,原雨会去、喜欢去哪儿。
如果不是原云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基地”。
程灼磨了磨后槽牙,脚在土路上狠狠蹭了一下。
鞋底和粗粝的砂石摩擦发出生硬的刮擦声,程灼低声骂了一句:“操!”
可他仍旧不死心,沿着田埂转了几圈,甚至还去刚刚原云躲着哭的麦秆丛里翻了一遍,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
他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家。
今天接连出事,到现在他都还没洗漱。回到家,他先刷了牙洗了脸,才坐到饭桌前。
饭菜都有些凉了,奶奶想给他重热一遍,被程灼拒绝了:“不用这么麻烦,我随便吃点。”
要不是跑了半天有点低血糖,其实这会儿程灼也不太想吃。
找不到原雨,这会儿他是心堵胃口也堵,好不容易吃下半碗饭,他把饭碗往桌上一放:“吃不下了。”
奶奶是个珍惜粮食的人,虽说对孙子宽纵,但看见剩饭总免不了念叨他几句。程灼反正听不懂几个字,权当自己没听见。
他想出去逛逛,又不知道去哪儿,原雨没找着,他也没心思去镇上上网。
这人不会还在躲他吧?不然为什么不来找他?
哪怕问一下原云的情况呢?
想得心烦,又实在没事做,程灼晃回了楼上,把鞋一甩,躺上床发呆。
一下午,村里都很平静,原家一直都没回来人,程灼中途去看过两次。第一次去,他好心把那个敞开的大门给合上了;第二次去,他绕了一圈,发现原家还有个后门,于是又帮忙把后门合上了。
但无论他是在家发呆还是上原家附近晃悠,始终都没看见原雨的影子。
焦躁一点一点累积,天也一点一点暗下来。
原雨他爸妈是在傍晚回来的,他妈扶着他爸,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土路那一头。那时程灼正好闲得发霉帮奶奶端菜,在两个屋之间来回窜,就远远地看到了他们。
这条路上住着的人里,瘸了腿的就原雨他爸一个,还挺好认的。想到那个男人干出来的事,程灼就看他不顺眼。他刚准备回屋,一转身就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厨房另一侧的墙角处有个眼熟的身影闪了过去。
程灼皱了下眉,放轻脚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墙根处果然站着原雨,看见程灼,他整个人一慌,转身就想逃。
“站住。”程灼的声音很冷,“给我回来。”
原雨僵在原地。
程灼朝他走过去,绕到他前面站定:“今天去哪儿了?”
“我妈让我跑,我就跑了出去……”原雨抿了下唇,“也没去哪儿,我就在村里找没人的地方待着。”
“也没去‘秘密基地’,是不想被我找到?”
程灼勾了个笑,很和善,但看得原雨毛骨悚然。
天将黑未黑的,不足的光线将程灼本来的轮廓勾勒得更深邃。
原雨有点心虚,没敢回答这个问题,小声问:“我姐是不是走了?”
“嗯,12点58分的火车。”程灼报了那个县级市的名字给他。
“……谢谢你啊。”原雨顿了顿,“今天我爹是不是被我气晕了?刚我好像看见我爹妈一起回来……”
“嗯。”
“……”
没话说了。
程灼手里还端着碗菜,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让原雨感觉自己就是只耗子,而程灼则是那只猫。
奶奶在厨房等了半天没等到程灼,出来寻人:“小灼?”
“我在这儿。”程灼招呼了一声,随后朝原雨抬了抬下巴,“去我家吃饭?”
虽然是个疑问句。
但显然,他没给原雨拒绝的权利。
他爸妈已经进了家门,现在上土路不怕被撞见。原雨乖乖跟着程灼走进了屋里。
他在村里还挺出名的,因为经常热心地帮乡里乡亲干点活,各家大人都很喜欢他。程奶奶看见他,脸上一直挂着笑,不停招呼他多吃点。
“我奶奶跟你说什么?”程灼在旁边问。
“……她让我多吃点。”原雨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显得很拘谨。
奶奶在,程灼有话不好说,三个人和平地吃完了这顿饭。他一向是吃完就当甩手掌柜的,但原雨不好意思这么干,饭后主动帮程奶奶收拾了桌子,还跟到厨房去帮忙洗碗。
程灼就站在厨房的门槛上跟着看,一直没走。
最后原雨受不了了,抬头问他:“你干嘛一直站在这里?”
“怕你再跑。”程灼说,“你今晚回家吗?”
原雨动作一顿。
程灼一看就了然,笑了:“没地方去吧?住下吧,楼上有空床。”
原雨抿了下唇,低头继续洗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不过洗完之后,他就跟着程灼上了楼。
程灼看在眼里,无声地笑了下。
通常,程灼他奶奶晚饭后收拾完就会早早上床,所以晚上如果程灼没打算出去浪,一般都会提前洗漱,然后锁上门,自己在二楼安静熬夜。
今天也是一样。他这边有没用过的新毛巾,牙刷虽然没有,但有新的替换刷头,一股脑全塞给了原雨。
怕人跑了,他连洗漱的时候都跟在原雨旁边,顺便教了教这个小土鳖该怎么用电动牙刷。
来之前,奶奶不知道他要睡哪张床,所以两张床都给他铺好了。原雨要住,连铺盖都是现成的。等人洗漱干净,程灼提着他上了楼,收起楼梯。
这样一来,二楼就只剩他俩了。一晚上没动静的程灼忽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手上用了点劲。
原雨的表情骤然扭曲了一下:“你干嘛……”
“受伤了是吧?”程灼说。
“……没有。”
程灼嗤笑了一声:“你家都闹成那样了,当我傻子呢?再说,你姐走前都告诉我了。”
“……”原雨扁了扁嘴,好像有点委屈,“她怎么啥都说呀……我没什么事,就挨顿揍,这村里谁小时候没挨过打呀?”
程灼眼皮一掀。
他从眼神到表情都是冷的。原雨迅速闭上了嘴,心里莫名有点慌。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别动。”
说完这两个字,程灼伸手在原雨全身各处关节上捏了捏,从头到脚捏完一遍,他说:“骨头似乎没什么事,等天亮了我带你去镇上检查,今晚先睡吧。”
原雨犹豫片刻,还是说:“其实不用去检……”
“查”字还没说出口,程灼一个眼刀扫了过来。原雨打了个哆嗦,灰溜溜地爬上了床。
程灼关了灯,屋子里暗下来。
原雨其实睡不太着,他朝程灼那儿看了眼,发现程灼没睡,床头还有荧荧的手机光。
他没有手机可以玩,只好躺在床上发呆。
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小心思告诉程灼,可是这样和喜欢的人睡在同一间屋里,实在叫人心猿意马。
他很喜欢程灼。
尽管在村里躲了一天,不想让程灼知道自己被阿爹打了,但最后还是找了个“看爹妈回家没有”的借口,磨蹭到了程灼这里。
程灼果然收留了他,像从前他遇到困难时一样,给他提供帮助。
原雨翻了个身,嘴角在黑夜里抑制不住地上扬,半晌,又无声叹了口气。
不能想的。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原雨试着闭上眼睡觉,但闹了这一天,他浅浅的睡眠里满是阿爹的咆哮和阿姐的哭嚎,最后又全都成了程灼。不知过了多久,原雨睁开了眼。
程灼那张床上已经没有手机光了,月色从窗外照进来。原雨躺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下床,慢慢走到桌前。
老旧的木地板很容易发出“嘎吱”声,原雨走得很小心,到桌前的时候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
他借着月光看了眼桌上的小闹钟,凌晨1点多了,程灼床上没动静,大概是睡着了。
但原雨有点睡不着,他站在桌前看了会儿窗外在黑夜里影影幢幢的田,又小心地走回去穿上衣服,摸黑下了楼。
程灼锁完门会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原雨摸索着找到钥匙,从程家跑了出去。
二楼,程灼靠在窗框上,看着原雨离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披了件外套,也跟着下了楼。
夜里的风还是有点凉,不过不会冷,原雨喜欢这种温度,能让他的脑子清醒一点。
他沿着那些闭着眼睛都能顺利通过的土路,一路走到了“秘密基地”。
夜晚,风吹着麦秆,发出“沙沙”声。原雨吸了口气,在田埂上坐下来。
其实他下午也在这儿,不过是在小山坡的另一边,看着那些开过的火车,幻想着阿姐是不是在其中一辆上。最近原雨常在这里,因为他觉得他有太多事要想。
现在姐姐的事想完了,就剩一个程灼。
他刚刚做梦,醒来就知道自己不对劲,不过他也不想解决问题,反正吹一会儿冷风就会消下去的。放纵自己的欲/念也就是放纵自己的感情,他不想这样,容易控制不住。
原雨把头埋到膝盖里。
“干什么呢?”
身边忽然传来了程灼的声音,原雨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震惊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能在我不能?”程灼走到他旁边蹲下,“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有心事?”
“……也没有,我就是……”忽然靠近的距离让原雨有点慌,他抱紧了双腿,不想让程灼发现他的不妥,随便找了个话头,“就……我一直没跟你道谢。以前从来没人告诉我,我应该为阿姐做点什么,今天其实……我替她挨了顿打,心里挺高兴的。”
程灼歪着头看他,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原雨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睡衣,只在外面披了件外套。他想起刚才换睡衣的时候程灼没避着他,当时原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偏偏他乱想的时候,程灼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原雨的脸颊就有点升温的苗头。
程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挨了打,身上很疼吧?”
原雨摇摇头。
程灼还是盯着他看。
原雨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抿了下唇,犹豫着点点头。
“疼为什么不说呢。”程灼忽然伸手扣住他的下颚,拇指指腹落在他下唇,来回轻抚,“咬得全是伤口,真以为别人看不见么。”
“……”
骤然亲密的动作摸得原雨人都懵了。
“诶,原雨。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麻烦你如实回答我。”
“什、什么?”
“你最近见了我就跑,是因为……”程灼的语气懒洋洋的,嘴角带上点笑,一边说,还一边揉着原雨唇上的伤口,“你喜欢我吗?”